沧海经年人不见（2/2）

那阻挡张无忌之物，不外是一枚小小玉环，何以言面无心情，道：“咱们走！”昆仑峨嵋派之人，马上走个清洁，张无忌抱着赵敏尸身，也不哭泣，只是茫茫然然，似乎整个世界，突然酿成了黑白。

杨逍等人皆上来相劝，这些时赵敏与明教诸人相处颇好，她又智慧过人，令人佩服喜爱，此时身死，各人也都唏嘘。只是此事怪不得旁人，赵敏与武林中人结下的冤仇，只怕比谢逊还多！况且倘若明教教主为了一个蒙古郡主，果真与昆仑峨眉派反目，也实在有碍反元大业。因此诸人虽觉遗憾，也不得不以大义相劝，死者不能回生，张无忌终究只得痛哭一场，抱了赵敏尸身下山。

当晚，少室山下小镇，张无忌以棺材收殓了赵敏尸首，见她面色如生，不禁又抱着大哭。是夜，他心中惆怅至极，半睡半醒，只是不牢靠。睡至中夜，突然听见轻轻响动，连忙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飘行极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模糊间竟似赵敏身形。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连忙省起，心中更觉惨然。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只是他想起赵敏，竟然浑浑噩噩，追着那少女而去。他武功横跨那少女许多，对方并不知觉。只是那偏向，似乎是往少林寺而去。

突然，张无忌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随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僧人一齐诵经。那少女行止越发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随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身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双手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容貌，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然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损颜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的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个少女。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他再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心中不解，但想起表妹身世凄凉，对自己一往情深，又是一阵神伤，不由掉下泪来。此时法事已完，群僧纷纷离去，唯余周芷若一人，立在殿中，既不祷祝，也无行动，似乎只是在发呆。

张无忌想起自己追踪那少女，却发现对方早已无影无踪。突然，一阵凉风吹过，堪堪刮破西边窗纸，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那少女脸上虽是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即是已死的殷离！张无忌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动。那殷离的脸一闪而没，似乎只是幻觉。

突然，周芷若徐徐起身，道：“殷女人，你也晓得我是在祭你，因此特地来瞧我么？”窗外风声咆哮，素白灵堂内，白烛摇摇晃晃，愈显得鬼气森森，阴森可怖。

只听得外面飘飘渺渺，一阵凉风吹过，有人道：“你为甚么要祭我？”

张无忌躲在窗外，马上心中大惊，他原以为殷离一死，可是听这话语声音，竟然是殷离至此，且听周芷若话中寄义，竟然是殷离还魂而至！

周芷若默然沉静一下，说道：“不错，荒岛上，是我给各人下了十香**散，可是我下药之时，并没想过要害死你。但你其时突然气绝，或许真是十香**散与你身上毒性相冲，因此害了你性命。算在我头上，原也不冤。”

张无忌听她竟然认可自己即是那荒岛上下药，杀害殷离，移祸赵敏之人，不由心中大惊，又觉冷气直冒。他白昼里忙碌，却忘了去看谢逊在地窖中留下图画，现在先听到了周芷若亲口认下所为，脑子嗡地一声，竟然不知所措。

殷离声音恍恍忽忽，若九幽黄泉传来，“周芷若，你暗地害我，做了亏心事，你定会遭报应！”

周芷若冷然道：“我要寻赵敏报仇，要遵守师门遗命，事不得已，唯有出此下策，就算重来一次，我仍旧会如此。事既做下，因果报应，又有什么稀奇！”她突然低头，幽幽道：“但若说亏心，确实也有。那即是我为了圆谎，在你脸上划了几刀，这件事是周芷若欠你不假。如今为你做这一场法事，也只为了稍微弥补过错。你不愿领情，要来寻我索命报仇，也是江湖规则，我无话可说。”

那殷离声音寂寂渺渺，不知说了何话，突然，周芷若高声道：“好，今日我先还了你。你再来寻我报仇罢！”突然自袖中擎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颊上划去，马上鲜血直流。

张无忌在窗外看的清清楚楚，只见那如雪肌肤上殷红汩汩流下，他未曾想到，周芷若竟然举刀自残，大惊失色，脱口叫道：“芷若！”

窗外殷离身影一闪而逝，张无忌追赶一阵，不见殷离踪影，返回来时，见周芷若坐在堂上，一个女尼为她脸上敷药。张无忌见了她，竟不知说什么好。周芷若瞧他一眼，道：“你都看到听到了？”

张无忌点了颔首，周芷若瞧着他，突然悄悄道：“师父要我办一件事，取回倚天剑屠龙刀中的秘笈，我办到了；师父不许我对你动情，我现在总算也办到了；我自己想办一件事，即是替师父报仇，如今也已经办到。我欠殷女人的，这两刀算我还她。周芷若今生无论作好作歹，并无亏欠任何人。若你还要为你表妹、又或者赵敏报仇，只管动手。”她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不带任何情感，却如冰似雪，如钢似铁。

张无忌不知作何心情，片晌，方喃喃道：“周女人，你变了许多几何。”赵敏死后，他自是痛不欲生，但又无话可说，想要为赵敏报仇，也觉毫无态度。而此时现在，张无忌亦是终于明确，那汉水船中，单纯柔慈的小女人，终是一去不复返。沧海桑田，人心变换，究竟该是谁对谁错，无从得知，或者真的只是如那句诗中所言：“轻易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张无忌呆立片晌，终于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倚天屠龙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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