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水榭就在湖边,亭榭与游廊相接,屋子里自然又是一种独具匠心的精致。不外荷衣一向对住处并不注意,因为她知道自己在那里都住不久,所以将衣物略收拾了一下,往熏笼里添了一把红罗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凭栏而坐。
眼前是百亩残荷,夕阳正逐步沉入湖底。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飞鸥点点。暮色四适时,晚霞在天边敛起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突然充满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赵谦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顿沉闷的晚饭,谈笑了一会儿,天便已黑了下来。荷衣踱回自己的房
子,以为四周出奇地清静。无边的夜空似已与远处的群山溶成了一体。隐隐传来滴声和蛙声驱人入睡,而偶然一声夜鸟的长鸣,又把人从梦乡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边坐了良久,一直坐到午夜才逐步起身,逐步踱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中。
慕容无风却显然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次却是他先说话:
“你来了。”
荷衣点颔首。
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无风指了指它,道:“请坐。”
荷衣便坐了下来,悄悄地等着他付托。
“这几天休息得好么?”他问道。
“好。”
“这么说来,你现在一定很有精神?”
“谷主岂非现在就有什么事要付托?”
他点颔首,突然从桌后拿出了一个长长的工具递给她。荷衣接过一看,是把铁铲。
“我知道你的江湖履历很富厚,不知道你有没有盗墓的履历?”
荷衣马上道:“虽然跑码头和盗墓是两种行业,盗墓应该不会太难。只不外干这个,似乎……似
乎……”
“似乎什么?”
荷衣道:“似乎有点缺德。”
“所以干这种事情虽然不能在白昼,一定要在半夜才行。没有人望见,虽然也就不会有人说我们
缺德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一点都不红。好象这是个很明确的原理。而且他还增补道:
“这墓就在谷里,也没有守墓人。所以非旦不难,还可以说是很容易。”
荷衣想了想,道:“既然很容易,谷主为什么不自己去挖?”
慕容无风听了这句话,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心情十分希奇。过了一会儿才逐步隧道:“你这是第一次到神农镇?”
荷衣点颔首。
慕容无风淡淡隧道:“我本想自己挖的。惋惜我是个残废,我的腿不能动。”他说这句话时脸上
一点心情也没有,好象在说别人。
荷衣的脸却连忙红了起来。这显然是这里人人皆知的事实。而她却偏偏不知道。那张的书案
正好盖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没有觉察。
她只好道:“好罢。你叫我挖,我就挖。”
他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上,双手一拨椅上的轮环,从书案退却身世子,便从容不迫地来到她面
前。
他的双腿隐于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废多年。除了两条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凡人完全一样。
她的心中不禁微微叹息。这种人能够名蜚天下,一定支付了凡人不行想象的价钱。
想到这里,荷衣把铁铲“呼啦”一下扛到肩上,问道:“你说的谁人墓在那里?”
他手一拨,轮椅越过她,驶出了门外,漠然的声音却飘了进来:“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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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上阒无人声,夜静得恐怖。
走廊上每隔数步便挂着一个浅碧的绢灯,憧憧的烛影将院内的几株刺桐映入山墙的白壁,夜风忽起,树影婆娑,墙上的人影也随着跳动起来。
两小我私家一言不发地沿着长廊向西走了约半个时辰,一路上慕容无风一直独自驱动轮椅走在前面。
荷衣看得出他很疲劳,却没有帮他。
他是个自豪的人。这种人通常不会喜欢别人的资助。
路的止境突然泛起了一个很徒的山坡,游廊虽是沿着山坡而上,却不再是平滑的平路而是一极一极胆阶。慕容无风从椅后抽出一双红木手杖放在胁下。他的双腿虽不能转动,手臂的气力却很大。双手往扶手上一按,已借力将身子移到了手杖之上。
他好象良久没有站起来过,猛地直起身时,嘴唇都有些发白。
荷衣在一旁道:“岂非我们要翻过这个山坡?”
慕容无风点颔首:“扑面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说你自己也要已往?”
“岂非我不能已往?” 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这样子一说,荷衣马上闭住了嘴。
他上台阶的样子实在是很难题。任何人望见了都市以为惆怅。他的双腿毫无气力,站着的时候,全靠双臂支撑全身靛重。才上了一级,已是满头的汗,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晌。
荷衣看着他,道:“要不要我资助?”
他摇头。
荷衣道:“你告诉我是哪个墓,我先去挖好了。”瞧他走路的速度,就算是她把墓挖好了再赶回
来,他也许还在山坡的这一头。
他想了想,道:“墓碑上写着‘慕容慧三个字。’”
荷衣愣住,神情离奇地看着他,片晌,满脸通红,吞吞吐吐隧道:
“我……我不怎么识字。”
说罢缩着肩膀,垂着头,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脸上毫无心情隧道:“墓在第二排的右手第一个。”
“我去了。”她身子轻轻一纵,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一掠三丈,马上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雾弥漫,墓地一直延申到远方。内里似乎立着数不清的坟头和墓碑。幽幽鳞火,无声闪动,越发衬着四周静得恐怖。
这墓地显然已修建了许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早已有了裂纹,几丛杂草从裂痕中探出头来。荷衣找到谁人墓,心里盘算着棺木的巨细,在地上划了一个大致的方位。
她总算曾给人押过棺材,见过别人挖墓。挥起铁铲干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挖到了棺木。等她返回到山坡时,发现慕容无风还站在石阶的第四级上,一只手扶着栏杆,正吃力地挪动着身子。山坡并不高,也就二十级台阶。但按他的速度推算,等过了坡顶,天就该亮了。
她替他把轮椅抬过山坡,放到了山下。
荷衣看着他,道:“你要不要我资助?”
慕容无风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根长长的白索。荷衣的声音从树上传了下来:“喂,抓住这根绳子我拉你上树。”
慕容无风抬起头,似乎要看清楚她在那里,那白索却已如灵蛇般地卷了过来,已将他的腰牢牢缠
住。然后白索往上轻轻一带,他整小我私家就飞了起来。快要到半空时,荷衣突然纵身一跃,他飞起来的身子便随着她越过了坡顶向山下掠去。眼见快到落地时,她伸手一接,已将他稳稳接住放到了轮椅之上。
那白索称作“素水冰绡”,乃是南海冰蚕丝所制。荷衣练得一手好索技,对此颇为自负。
正当她洋洋自得间,一旁坐着的慕容无风突然弯下腰来,手抓着胸口,手指头非旦发紫,整个身子突然抽搐起来,好象一口吻憋在胸口,却喘不外来的样子。
荷衣的脸马上吓白了,连忙扶住他的身子,问道:“你怎么啦?那里不舒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把按住他的脉门,将一股真气输入他靛内,想助他调治内息。
他的内息乱成一团,续也是忽快忽慢。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也是冰凉的,也许……应该保暖?
椅边放着一块薄毯,约莫是他常用的。荷衣连忙将它打开,围住他的腿,焦虑地看着他。
幸亏这时他那一口吻好象是终于喘了过来,续也徐徐稳定了下来。他喘息良久,才有气力从怀里掏出个乌木小瓶,用牙咬开瓶塞,一仰头,吞下一粒药丸。
荷衣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显然患有严重的心疾。身子被猛地抛到半空,又猛地拉落下来,一上一下,他的心脏就遭受不住。
过了险些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喘息才徐徐地清静了下来。
荷衣歉然隧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没关系?不如我送你回去休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万一他发了病,突然死在了这里,荷衣可是百口莫辩啊。
“我没事。”他淡淡隧道。
“你的心脏……好象不大对劲。”荷衣迟疑着道。
“我的心脏没什么差池劲。”他道。
听了这句话,荷衣只好苦笑。这小我私家无论自己身上有何等差池劲,他都统统不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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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息片晌,荷衣将他逐步地推到了墓边。
她跳了下去,用剑一拨,将棺盖打开。点燃火折,往棺内一照:
一俱尸体静卧其中,虽还罩着衣物,却早已腐烂殆尽。头骨的那一部门连着一大卷长发,挽髻的金钗散落在一旁。脸上尚有一些残余肌肉,不外她的神态看上去十分痛苦,嘴恐慌地张开着,好象是正好死在最痛苦的一刻。
她回过头,偷偷地瞥了慕容无风一眼。
他呆呆地看着棺中的一切。眼中露出痛苦之色,紧握着扶手的双手青筋暴现。
他似乎在起劲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良久,才清静下来。
荷衣喃喃隧道:“你刚刚说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亲戚?”
慕容无风默然沉静良久才道:“慕容慧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因生我难产而亡,我实在并没有见过她。”他接着说道。
“所以你叫我打开她的墓,只为了想看看她。”
“这中间虽然尚有更庞大的情况。”
“再没有比和母亲同一个姓更让人以为庞大的了。”荷衣道。
他的脸色变了变,道:“你说得对。我简直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
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视察这件事。”
他点了颔首。
荷衣道:“可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对你而言,他们基础不存在,险些就好象是基础
没有发生过。”
“人对于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总是想得较量开。”他冷冷地看着她。
荷衣苦笑:“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无风的手指突然握紧,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什么样子的真相
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着他的样子,怕他伤心太过,忍不住慰藉:“不管一小我私家生前是何等可爱,死了之后的样
子都十分恐怖。如果我是你,我就决不让这种印象我的脑子。”
慕容无风抬起头,看着她,徐徐隧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
然后他突然又道:“你现在可以把棺材的盖子合上了。”
“你已看完了?”
“这人不是我的母亲。”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看得出?”
“我母亲擅长丹青,我屋里有好几张她的自画像。如果她画得很象自己,她去世之后的骨骸就不应是这样的。”
“你岂非只看看骨骸就知道这小我私家生前的长相?”
慕容无风道:“你莫忘了我是个医生,死人见得多了。种种死人的骨头我都曾仔细摸过。”
楚荷衣只听得脊背发凉,道:“那么你平时看人的时候,究竟是看的人照旧看的他的骨头?”
“一小我私家在一种行业里干得久了,看人的样子总会有些差异。”
“岂非你真的是神医?”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我只是个运气较量好的医生。”他淡淡隧道。
说话的时候荷衣已把宅兆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