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二十三(2/2)
“是这里?”薛思脸上神色肃穆,根本看不出醉过酒。他跳下马,整整衣衫,从襆头到下摆都理顺端正,等待柳八斛取钥匙。
“你不配进去。”柳八斛一甩袖子,沉脸摸了摸泥墙,忽地转了声调,高声喝道:“给、我、打!打折他的腿,打跪下为止!孽障,不肖!你不配作老薛家的子孙!”
两个镖师不肯出手,只站在一旁护着柳八斛的安全。一众下人犹犹豫豫,不知该真打还是假打,毕竟薛思贵为皇戚,又是柳家的女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四儿最气不过这纨绔的恶行,领头走上前。
他往掌心唾了两口,狠劲抡起碗口粗的枣木棒,照着薛思的腿肚子扫去。
有一个开了头,剩下的就不忌讳了。大棒小棒刮大风一样,呼呼直响。
“咴!”薛思的马受到惊吓,打着响鼻直乱扭。它想退,退不动,缰绳还被薛思握在手里。一匹马受惊,其余的几匹也骚乱起来,若是被巡更的衙役看到,恐怕逃不脱“犯夜”这罪名。
薛思一手扶鞍以做支撑,默默数着“十三、十四、十五……”
腿早在打筛子般战栗了。说不痛,那是假的。他不过挨了三五下,膝盖一软再也承受不住,幸亏还有匹马。数到第十九,薛思如释重负,似是卸下了十九岁的一个大包袱。他两手一松,那马尥蹶子就跑。
没了支撑,薛思栽倒在柳八斛面前。他扶地跪起,垂了头不肯说话。四儿看着血红色一朵朵渗出他的裤腿,后怕了,小声问柳八斛:“不会出事吧?”
“没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京兆尹不知。”薛思接过他的话,表示不会告状。横竖十来下打不出毛病,都是没拿过棍子的生手。正好在家里清静将养几天。薛思一边忍着痛,一边给自己想些不幸瘸了之后的好处。
“半孙,第一件戒赌,你戒吗?”见他丝毫没有反抗,再听到薛思这样的话,柳八斛重新打量了薛思一遍。京兆尹威胁不到柳八斛,他思量过后果,既出手棒打不肖孙,就不会轻易收手。只是,棒打容易,矫枉不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柳八斛望着薛思,在心里念叨了几句“老薛你若在天有灵赶紧管管你们家的好孙子,平白祸害了我的宝贝孙女”。
“我戒不了。”薛思回答的很干脆。
“给、我、再、打!”
合欢院里,柳春娘心神不宁,坐在妆台前直勾勾盯着屏风发呆。蜡烛爆了个灯花,光线随之骤然转亮。阿宽剪掉烛芯,轻声相询:“不如练一会儿鞭法?”
春娘摇摇头,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摸摸这个摆设,看看那个玩器,最后取过梳妆台上雕白玉兰花的花插,捧着它,开锁进了书房,声称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花插内满满一整簇胭脂点玉芍药花,西市花农要价最高昂的品种。名花配名玉,春娘把它放在画案上,胭脂点玉,没有糟蹋这么一大块羊脂雕成的花插。
上辈子也曾见过这花,和萱草一起插在她闺房内的汝窑粉青花囊里。可惜唐时无汝窑,否则柳珍阁一定也会有几件藏品。春娘铺开宣纸,照着它细细画出模样,又量出高矮尺寸标在旁边。
她不仅画了花插,还将刚才看过的几件小摆设画在纸上。
如此往复三五趟,夫君与祖父未归,柳春娘已经画出一叠子样本了。这是柳八斛今夜暗地里吩咐她务必要做好的事情。虽慌慌地想知道薛思的消息,春娘仍按捺下心情,尽心绘制图样。
画的都是值钱东西。
柳八斛有柳八斛的安排。他推开破木门,四儿将薛思拖过门槛。地上顿时有了一道血印,混着尘土和草屑延伸到两块墓碑前。
同薛思所继承的那座民宅别院一样,这里是柳八斛的别院。确切的讲,此院是他藏鼎的地方。说起来,薛思那小别院,还是柳八斛当年劝薛稷购入的,因为有些重器实在不方便收家里头。薛家败灭时,柳八斛使银子上下打点,总算为老友安置了两口棺材,悄悄葬于此处,不至于扔到野岗子被野狗叼去。
柳八斛遣散众人,掩上院门指着石碑对薛思说:“半孙,现在你可以拜了。”
碑前的人早已一拜不起。
“老薛,我带你孙子过来看看你。”柳八斛费力地蹲下去,像昔日畅谈那样拍拍石碑,慢慢薅掉几株野菜野草,絮叨着:“另一件你想看的东西,我回兰陵这趟搞到了,也带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小心翼翼打开,把发黄了的旧绢铺在地上。
“薛思,这是何物,你可认得?”柳八斛问。
“不……知……”他咬着牙哼出这两个字,声若游丝。
“老薛啊,你看看你的好孙子。唉!”柳八斛余光剜他一眼,对着碑说:“我这一支柳氏后人统共只分得这么一小片书圣真迹,虽小,好歹也有两行。你孙子竟然不认识王羲之的字!瞧瞧我家孙女,仿得一手好画,比你孙子出息多了。”
柳八斛又多看了一会儿那片帛,低声告诉薛思:“如今连天子都见不着书圣真迹了,无价之宝。薛公在世时总想看看老朽最无价的宝贝一饱眼福。这字便是,我当时未应允他。他爱字,此事算起来是一桩未了的心愿。”
“薛思,你去送给他看看吧。我想,他会十分欢喜。”柳八斛眼光一黯。
血珠子从碑前的杂草窄叶上滚落,无声坠入黄土。这片地,渐渐被血水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