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二十三(1/2)
柳八斛负手立于温府门前,春娘捧着拐杖,低眉屏气。去。马嚼头的铃铛串和铜环子叮当碰出几声零碎动静来,铁马掌踢踢橐橐磕着地面,对这长久的等待表示十分不耐烦。
“梆——梆——”打更人敲响大云板,例行公事巡街起更。
头遍云板一响,不用看漏更,准是戌时没错。随行的镖师个个胡子拉碴,眼圈下泛着青色。他们接完这趟差事还没好好睡个囫囵觉,此时又急等着回家报平安,较年长的那位镖师走到柳八斛面前,拱手道:“柳翁,天已晚了,敝号这几日星夜兼程护送至京,您看……”
柳八斛没有说话。春娘忖着他的意思,额外赠与为首的镖师一小锭金锞子,再聘他们一夜。温府大门内偶尔有小厮探头出来瞧稀罕,皆被老门仆喝斥回去了。众人一直等到脚后跟发麻,薛思和温雄才歪歪扭扭斜骑着马赴局归来。
“薛思,下马。”柳八斛一眼就从相貌上认出薛思。
薛思醉眼朦胧,打了个酒嗝,好多人……门口乱七八糟一大群人,最好看的是柳春娘,这个决不会瞧错。今天都迎到外头来了啊?春娘很乖……他举鞭去抽温雄的坐骑:“温兄,明日那消遣替我推掉吧,我在府里赶赶画。许久没动笔,怪想念的。”
“哈哈,好说好说。”温雄撒了缰绳,右手中指直戳戳捅进左手拳眼,比划着不堪入目的情形,嘱咐薛思:“给我留一幅这样、哈,这样的!”
温雄领着人进了府,薛思东摇西晃翻下马,伸出胳膊,要去搂春娘回屋睡觉。
“他醉了。”春娘忙把拐杖藏到背后,唯恐柳八斛动真格打薛思。柳八斛阴沉着老脸,挥手叫自己人将薛思围住,丝毫不畏惧丈余之外还有一群同样精壮的温府家奴。
薛思半醉未醒,哪儿管四周这些事。他拉过柳春娘,笑嘻嘻地说:“下次别在门口等了,站着多累。哥哥明天陪你一整天,可好?”
“薛哥哥,祖父有些话想跟你谈谈,我看不如约在明日吧。”春娘嗅出酒味不浓,对方揽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也没有不规矩地乱摸,心知他只不过浅饮而已,夫君又在糊涂装醉,唉。遂揣摩着薛思的喜好,仰头问:“我的祖父是薛公生前挚友,薛哥哥你还记得吗?”
说完又哀哀地向柳八斛求情:“大郎真的醉了,您先消消气,明天再训不迟。”
柳八斛看到薛思那个烂醉如泥的模样,摇头叹气道:“春娘,你别护他,我在路上跟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美玉放在腌臜中,多么无暇多么极品的美玉也会生锈。柳八斛在路上对柳春娘如是说。
锈了的玉,玉性就彻底死了,先从雕刻处或缝隙里塌陷下去,连点成线,整片整片地锈死。轻者几百年蚀尽玉色,再也不是美丽的石头了。重者,轻轻一吹,化为粉末。
沁是添色,锈是杀色。柳家马车初到温府门前时,柳八斛耷拉着眼皮缓缓告诉孙女:“就算他小子浑身是锈,我也要砸碎了把锈剔出去。然后,你慢慢盘养吧……”
春娘心中一惊,君子如玉,玉是薛思。砸玉剔锈,难道祖父要打折夫君的双腿?柳八斛解下她项间印石,拍拍春娘的手示意不必惊慌。他自顾自说道:“大丈夫宁为玉碎。薛稷的孙子,我替他管教管教,教他什么是大丈夫。不然再过几年老夫到了那边,没法给薛稷一个交待。”
春娘听得直哆嗦,祖父到底要做什么?
这会儿柳八斛又□娘别护着薛思。春娘仍想从中调停,薛思却全然不当一回事,拥着她抬腿往温府走。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糟老头子拉扯不清太没意思了,即便心里还存着求画像的念头,他更乐意独自去柳珍阁,掩过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妥。
柳八斛阻在薛思面前,朝他伸出手。听春娘说这小子敬重老薛,不妨从此处下刀。若是个忘了祖宗姓什么的畜牲,打死也罢!
褐色的老年斑散布在松弛的皮肤上,五指张开,掌心一团五彩线中卧着春娘那枚桃花冻,月色下晶莹剔透。柳八斛抬起眼皮,眼中没有半分浑浊。
“薛思,你大父与我结为亲家,你便是老朽的半个孙子。认它,就认我柳八斛。不认它,留下春娘,各过各的日子。”他语调低沉,花白胡须泛着银光——这是一个老者不容拒绝的要求,要么服他管教,要么一刀两断。
薛思拿了那块石头,为春娘重新戴上:“娶柳家妇,自然也是柳家半孙。我认您。”
“好,半孙,你听着。第一件事,戒赌!”柳八斛目光稍微柔和了些,这小子总算还肯认祖宗。两名镖师紧紧站在柳八斛左右,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些温府打手。
春娘尴尬地看着薛思摇头。他定定地对柳八斛说:“老人家,对不住了。市井小民有七八文闲钱,还会想着去斗鸡赌输赢。别人赌得,我赌不得?恕难应承,您早回吧。”
“不戒?跟我去一个地方,我带你见见我的故交。”柳八斛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他此时反倒一丝怒气也无,抬手勒令春娘不必前往,只招呼带来的柳家下人全都跟上。
“您、您别碎玉……”春娘攥着薛思的袖子不肯放,生怕到了荒郊野地没人烟的地方,柳八斛怒其不争,棒打不肖孙,打折薛思的双腿双手叫她“盘养”。
薛思二话没说就跟柳八斛去了。
他一个人也没有带。不能带,也不想带。
薛思好笑地看着围绕在自己两边那些手执棍棒的小厮与老苍头,心想,不就是挨打么?呵,难道我不该打?我求求你们,待会儿千万下手重些。
受笞于祖父和父亲的墓前,不是耻辱,是荣耀。是他终于还被柳八斛当作薛氏子孙的荣耀,是他这么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事情。薛思夹紧马肚,恨不得立刻奔到野外。
柳八斛目的地并非野外。转街过巷,他停在一座荒宅子前。木门朝西塌着,桃符积满厚灰,门檐下连只燕子窝都没有。泥墙上的茅草东一梗子西一梗子,稀稀疏疏三五根,荒草都不愿落生于这段贫瘠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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