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2)
好不易掰开慕容无风的手,她滑下床,换了衣裳,拿着剑,悄悄地走到大厅。
大厅果真一片人马嘈杂,一群卷发碧眼的波斯人在几十个腰背钢刀的汉人护拥下走了进来,其间夹杂着几个重新到脚披着大幅长纱的波斯女人。这种长纱称作“幕离”,是胡装,唐时曾经大为盛行。这一群人涌进来,片时间便将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阿吉忙前心后地搬椅子,挪桌子,招呼客人坐下。一碟碟胡饼,烤包子,烤羊肉,一碗碗的茶,高昌酒端了上去。几个波斯男子已不客套地大嚼了起来。
荷衣心里道:“这波斯商队说是明后天才到,怎么今天夜里就已赶到了?”一把拉住忙得团团转达的老板娘:“阿吉,这就你说的谁人商队么?”
“是啊,你若要和他们一块走,得赶忙他们的头儿说说,他们吃了饭就要赶路。”
“可是……”她想到慕容无风刚刚一发病,至少两天功夫才气缓过气来,如今好不易睡了已往,岂非要把他拉起来赶夜路?转念一想,错过了这个时机,想要赶到小江南只怕又要等良久。自己独自走这一条路却是越发危险。
然后她一眼望见顾十三抱着剑,也夹在波斯人当中,正和其中的一个高个子黄头发的波斯人讲话。过了一会儿,他望见了荷衣,走过来,打了个招呼道:“楚女人,这么晚还没睡?”
“嗯,我们想和波斯人的驼队一起走,不知该找谁说话?顾先生认得他们?”
“不大认得,我只不外是他们雇佣的人而已。”
“哦?”荷衣大为受惊。
“我以此为业,专门护送这几条蹊径上的商队,波斯人给的酬金通常很高。”顾十三淡淡地又增补了一句:“虽然冒的险也很大。这是这里最刺激的行业之一。”
自从手里有一大卷银票,荷衣险些快忘了自己以前靠卖命挣钱为生的辛苦日子。但她不得不认可那种日子充满了冒险,她实在是很喜欢。
荷衣道:“顾先生,我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什么忙?”他抬起眼道。
“我得去找波斯的头人说话,求他让我们随着商队走。我相公……我相公无人照应。能不能请你在他身边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这一大群生疏人和刀客都挤在大厅里,完全不知根底,其中若有任何一小我私家知道慕容无风的身份,想动他的头脑,那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没问题。”顾十三道。
她领着顾十三来到慕容无风的卧室,然后轻轻拍醒他,小声道:“我请顾先生照看你一会儿,我去找波斯人说话,去去就来。”
慕容无风在床上点颔首,道:“我们今晚就要走?”
“好象是。”荷衣道,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外。
慕容无风看着顾十三站在床边,便指着书桌旁的一张椅子道:“顾先生,请坐。”
顾十三坐下来,道:“怎么称谓左右?”
“姓林。”他将楚字拆了一半。
然后即是很长时间的默然沉静。两个都没有什么话可讲。
慕容无风原本不爱搭理生疏人,顾十三看上去也不爱说话。
炉火劈呖,整个屋子飘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顾十三从来没有闻过这种宜人却并不招摇的香味。他环眼这间卧室,觉察它并不大,却很温暖。实际上,有点过份温暖,只坐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出汗了。
他一直在心里悄悄推测这个残废青年的身份。
以楚荷衣的身手,她身边的男子绝不应是个寻常的人。
这姓林的人虽然不寻常,在凡人的眼光里,简直却比寻常更糟糕。
他原本躺在床上,见来了客人,便伸手拉住床上吊着的一个木环,一手支着床沿,将自己的身子很艰难地从被子里拖了起来。
天天他只能是这样才气起身。
顾十三实在想不通楚荷衣为什么要找一个连床都难题重重的男子。
约莫是因为太温暖的缘故,这男子的上身□着。
他的肌肉匀称结实,双臂修长有力,皮肤平滑,一看便知并不缺少煅炼。身子虽然有些瘦削,却并不象他第一次望见他时那样虚弱,那样毫无气力。
只是他的肌肤实是太过苍白,调养得也太过细腻,便很容易给人以一种不康健的感受。
他不得不认可,如果光望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他的脸从容镇定,有一种高尚却又幻化莫测的气质。
“歉仄,顾先生,”他突然扭过头,对他淡淡隧道:“我要易服,能否请你暂避?”
慕容无风就算是病得再厉害,也从不在生疏人眼前躺着,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尊夫人要我守在你身边,以防不测。”顾十三漠然隧道,一动也不动。
“说到内人,我正要请教,顾先生企图什么时候和她比剑?”
“这个由她来决议。”他冷冷隧道。
慕容无风又道:“关于剑……”
“你懂剑?”顾十三突然打断他的话。
慕容无风怔了怔,道:“不懂。”
“不懂剑的人最好莫要提到‘剑’这个字。”他突然道。
虽然慕容无风早就听荷衣谈起过江湖上种种各样的怪人和种种各样的崇敬,照旧被这句话气得脸色苍白。他坐在床侧,正好背对着顾十三,两小我私家均看不见相互轻蔑的神色。
默然沉静。
又是无话可说。
慕容无风掀开被子,拉过轮椅。
虽然背对着他,顾十三看着他一手扶着床沿,吃力地将身子移到椅内,套上大衣——
和他近乎完美的上身相比,他的下身委实残废得恐怖。
顾十三简直不敢相信,一小我私家残废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能顺利地活下来。他不禁有些怅然。纵然是坐在轮椅上,这男子的行动也并不自由。他的身子只能是牢牢贴着靠背,以一种完全受限制,完全僵硬的姿势笔直地坐着。他一向很少同情别人,而眼前这男子的样子却让他看了很难受。他还那么年轻,生活险些才刚刚开始,却已成了如此艰难。
易服完毕,他掉转轮椅,漠然地对顾十三道:
“内子对我总是担忧太过,实在大可不必。左右照旧请回罢。”
虽是逐客,他这样说话已算是很客套,已经完全看在荷衣的份上了。
很少有人以这种轻蔑的口吻跟他说话。凭证他往日的性情,早就提倡火来反唇相讥了。
云梦谷的人都知道慕容无风心疾日久,性情很坏。提倡火的时候把屋顶掀翻的劲头都有。
所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可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顾十三的性情也很怪。
他是属于天下少有的几个对剑有着宗教般的崇敬的剑客。
剑对他而言绝不是杀人的工具,而是一件艺术品,一种艺术,一种美。
“我已允许人的事情,一定会干到底。”顾十三安平悄悄地坐着,连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驶到门边,拉开门就走了。
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顾十三一眼。
顾十三却默默地跟了出来,无论慕容无风到那里,他就在不凌驾他三尺的地方站着。
慕容无风来到饭厅,叫了一碗盖碗茶,顾十三便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桌子上。
荷衣回来的时候,正悦目见两小我私家互不搭理地坐着。
“你们俩个怎么啦?”她看了看慕容无风,又看了看顾十三。
“没什么。”慕容无风淡淡隧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没戏啦。波斯人死活不干。给几多钱都不干。”
“为什么?”
“他说这一趟路他们带的货多,路上是肯定会遇到响马。照他们的规则,到那时候所有的男子都要拿着刀出来资助。我说,你有病在身,不能资助,不外我可代你去打。他偏偏差异意,说我是女人。女人只能呆在车子里。所以,咱们照旧另想法子罢。”她叹了一口吻,拍了拍他的肩。
慕容无风道:“你去把那波斯人叫来,我来和他说。”
“说什么呀,我的口水都说干了,都恨不得求着他了。别去了。”
“你去把他叫过来。”他又说了一遍。
她只好跑到大厅中间,将正在说话的波斯老头拉了过来。
“不行不行,规则坏不得。”一路上波斯人捏着生硬的官话道。他望见慕容无风的样子,更是不停地摇头。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突然右手抚胸,向他行了一个礼,用很优雅地语气和他说了一长串波斯话。
波斯人受惊地瞪大眼,突然很激动地叽哩呱啦地不停地和他说了起来。
慕容无风从容而流利地响应着,说出来的话,荷衣和顾十三连半个字也听不懂。
攀谈片晌,波斯人哈哈一笑,将慕容无风拥抱了一下,还拉着他的手叽哩咕碌地又说了一会儿,便很客套地跟荷衣点了一下头,脱离了。
荷衣有些陶醉地看着慕容无风,道:“什么时候会说这胡人的话?”
“会一点点而已。”
“看样子他是允许了?”
“嗯。准备行李罢。他们再过半个时辰就出发了。”
“我得谢谢顾十三,刚刚他一直替我照看着你。”
“你自己去谢罢。”慕容无风拨转轮椅,将两人丢在一边,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荷衣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看着顾十三,嗫嚅片晌,道:“歉仄,他……他性情不大好。刚刚多谢你资助。”
“不客套。”顾十三顿了顿,终于疑惑隧道:“林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荷衣与慕容无风已相约一路上将慕容无风改称为“林”,以免遇到贫困。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大部门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她淡淡地笑了笑,避开了这个问题。
“刚刚我说了一句很呛人的话,”他苦笑:“预计把他气坏了。”
“那倒不会。”荷衣淡淡隧道:“多数是看在我的面上,他未便回手。”
慕容无风并不是一个说话的时候很照顾别人想法的人,荷衣见他的第一天就领教过了。
“他看上去好象行动很难题。只怕一步也不能脱离别人的照顾。”他试探着道,心中仍在臆测慕容无风的身份。
“他一直就是这样。”荷衣马上更正他,“他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