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2/2)
腕牢拴,踢鞋紧系。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西席两年在庙上,未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西席有甚言
语,安覆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敬重
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回籍,再也不上山来了。
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出来和
我争利物的么?”说犹未了,燕青纳着双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
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着,问道:“男子,你
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那里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
争利物。”那部署道:“男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你有保人也无?”燕
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
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
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
头价喝彩。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到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随即
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眼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
心中大喜,问道:“男子,你是那里人家?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
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交。”知州道:
“前面那疋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
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到不
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彩。”知州道:“他似金刚般一条
大汉,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
不许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裈儿,暗算他
什么?”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男子,俊俏后生,惋惜了。你去与
他分了这扑。”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男子,你留了性命回籍去。我
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众人都和起来。只
见脱离了数万香官,双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
对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
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净净地献台上只
三小我私家。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双方分付已了,啼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明确。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
些儿迟慢不得。其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则
不动惮。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惮,看看逼过右
边来。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用动
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肯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
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已往。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
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已往。大汉转身,终是未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
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脾顶住他胸脯,把
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
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香官看了,
齐声喝彩。那任原的徒弟们见颠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
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当中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望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
眼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撅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未来。香官数内,
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着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
了梁山泊黑旋风!”那知州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
便投后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并围未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时,
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破损。
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燕青、李逵,只得扒上屋去,揭瓦乱
打。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放肆,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
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胯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后面带
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筹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
入来接应。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随着大队便走。李逵又去客店
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夥好汉已自去得远了。官兵
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卢俊义又笑
道:“正是招灾惹祸!必须使人寻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卢俊
义道:“最好。”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
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脚都
麻木了,动惮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
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其时李逵迳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
纵火。”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允许。否则,怎地得他去。”数
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
“我不来打扰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由,闲耍一遭。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
两个去了,出往返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
了。”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李
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未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
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前厅,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众
人没怎样,只得上去允许。李逵道:“我这般妆扮也好么?”众人道:“十分相
称。”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
地。”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
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起诉。”吏人道:“头领在
此坐地,谁敢来起诉!”李逵道:“可知人不来起诉。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起诉
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两个牢
子,装做厮打的来起诉。县门外黎民都放来看。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
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谁人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
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谁人是打了他的?”被
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
他去。这个不上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李逵起身,把
绿袍抓紥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谁人原告人,下令在县门前,
刚刚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县门前看的黎民,那里忍得住笑。正在寿张县
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念书之声。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吓
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
门来,正撞着穆弘。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快上山去!那
里由他,拖着便走。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迳奔梁山泊来。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原理,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到得寨里。众人见了李逵这般妆扮,都笑。到得忠义堂上,
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
执着槐简,来拜宋江。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众人都笑。
宋江骂道:“你这厮忒斗胆!未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这是活该的罪过。但到
处便惹起事端。今日对众弟兄说过,再不饶你!”李逵喏喏连声而退。梁山泊自
此人马平安,都无什事。逐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训练人马。今会水者上船习学。
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旌旗,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甲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
为宋江等反乱骚扰一事。大卿类总启奏。是日景阳钟响,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
朝,面奏天子。此时道君天子有一个月未曾临朝视事。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
鞭鸣御阙,两班文武列金阶。圣主临朝,百官拜罢,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
奏,无事卷帘退朝。”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
为宋江等部领贼寇,果真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
所到之处,无人可敌。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乃
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况且那里四周州郡。我
已累次驱使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傍有御史医生崔靖出班奏曰:“臣闻
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术。民心既伏,不
可加兵。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未便。以臣愚
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若降
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
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
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巨细人数。是日朝散,
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
不争陈太尉捧诏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铁骑,密布山头;簇簇战舰艨艟,
平铺水面。误冲邪祟,恼犯魔王。正是: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毕
竟陈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