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月下荷(1/2)
月儿弯弯,夜色凄美。
这个警备貌似松散的小院很清静,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通往池塘。
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昼也少人走,夜晚越发寥寂。
小路两旁长着许多树,有些是杨柳,尚有些叫不上名字,蓊蓊郁郁,投在地面的树影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不外今晚的气氛很好,月光淡淡,透过叶间偏差映在路上,让人误以为铺上了一层白霜,很有诗意,不禁让人想起了《西厢记》中的一句: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一个年轻人推着轮椅,步子有些慵懒,亦步亦趋徐徐地走在小路上。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个住宅小区的后院,院落极其宽大,四周的院墙种着几排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遮挡视线,所以没有人能够从外面看到院中的情况。与世人的想像完全差异,这个令人闻风丧胆心生敬畏的小区后院竟是这样漂亮的一个所在,青草茵茵,鲜花朵朵,树影曈曈,小煤屑路旁野花偶露清颜。
每行一段距离,年轻人都市皱皱眉,因为有太多看不见的气力隐藏在黑漆黑了。
他下意识放慢了前行的脚步,有些漠不关心。
轮椅上的老人始终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丝毫的心情,灰白稀疏的眉毛在夜风中摇曳。
兴许是因为夜深天凉的缘故,老人的腿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绒毛毯子,平滑柔软。
“是不是有心事?”老人突然启齿打破清静,声音在黑漆黑显得有些尖锐。
萧云一怔,一下子没有反映过来,不禁愣住脚步,沉吟了会,轻声道:“没有。”
“没有最好,走上这条路,不能想得太多。”老人指了指脚下这条路,话中有话,“因为对你有威胁的人都在暗处,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而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总是思前想后束手束脚的,很难走出去。”
“明确。”萧云心里咯噔一下,老人的语气有些极重,似乎他的记挂更多。
老人笑笑,缓和气氛,道:“这是你文殊叔去了之后,我第一次出门,十多年喽。”
萧云清静地望着这位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老人,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去慰藉他一下。
“不用想着慰藉我,我这老骨董此外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比谁都明确,那就是,死是很容易的,在世却很艰难。”老人感受到了他的迟疑,徐徐睁眼,抛出这么一句,然后枯枝般的手指向前指了指,示意他继续前行。
萧云推着轮椅继续悠悠上路,没有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肉麻话,默然沉静就已经足够。
“天底下,最凄凉的,不是鹤发人送黑发人,而是鹤发人送两个黑发人。我就这么一个好儿子,儿媳妇也孝顺,我还没怎么享到清福,他们就甩甩手,狠心走了,唉。”老人又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有时候,想找小我私家聊谈天都很难,幸亏你来了宁州,否则我这老骨头可是要患关闭症喽。”
萧云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轻声道:“我最在行的事,就是陪老人家谈天。”
老人尖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小路上空,阴森冷寒,欣慰道:“上天照旧有好生之德的,带走了我的儿子儿媳妇,却又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这老骨头身体还行,碰上两条壁虎,我照旧能效仿武行者的。”
萧云轻笑而起,老人难堪的几句冷诙谐怎么着也要给点体面,轻声道:“燕老,您这种心态就对了,汉代陆贾的《新语·怀虑》云:恬畅和良,清静者祥。保持好的心态可使您延年益寿。”
老人没有回应,周围显得很清静,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幽幽叫着。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上的毯子,突然启齿道,“孩子,知道这句话是说的吗?”
“知道,这是贾宝玉随苗苗真人和茫茫大士飘然登陆而去时,留给贾政的最后一句话语。”萧云轻声回覆,望了望不远处的池塘,继续道,“‘我所栖身的地方是青埂峰,我所游历的地方是这茫茫的天地之间。谁和我一同去呢,我又该追随什么人一同呢?太过于渺茫虚无,该回到那大荒之地了。’贾癫子在最后一刻道出了他心田的清静,这红尘已经离他远去了。”
默然沉静,许久的默然沉静。
忽尔,老人一声叹息,幽幽道:“所有的喧嚣富贵都市归于灰尘,在世时如果心内空无一物是最恐怖的,那是渗入骨髓的凄凉,无法与人诉说。我太老了,原来就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主席仙逝了这么多年,我有天走了,好去和他说说话,以前他总爱在中南海和我谈茶经的。”
古龙说过,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
所以有些孤苦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气渡过漫长寥寂的晚年。
“死”的自己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那一段期待的时候。
萧云不知如何出言慰藉,踟蹰许久,轻声启齿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燕老,不要想太多,你尚有我呢,尚有老爷子,尚有我妈,尚有许多体贴你的人,你永远不会孤苦。”
老人转头注视着他,突然大笑而起,抛出一句:“云心有我,云我无心。”
萧云微微皱眉,被这横空出世的八个字吊起了胃口,思索片晌,才推测出此话的或许意思:云心有我,这“云”应该是自己,老人知道自己的心里装着他。云我无心,这“云”应该是言语,是指自己要他不要忧心。
一字双关,委婉致谢,老人仍然思维敏捷,可喜可贺。
不知不觉,串了些闲话的一老一少已经来到了小院的池塘。
池塘挺大,却不显空旷,弥望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荷叶,颇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韵味。
荷叶出水很高,由幼细梗杆顶着,像雨中纷纷而撑的伞。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所在缀着些莲花,有些袅娜绽放,像舞台上光线万丈的明星;也有些羞涩地打着花骨朵儿,如同深院里待字闺中的少女。
微风徐来,清香宜人,似乎深山老林中一曲飘渺的箫音。
那一役清风,如同一位交响乐指挥家,叶子与花在它的指挥下,欢愉地哆嗦而起,形成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轻舞飞扬。弯弯月儿在淡淡的云层蜂拥下,洒出一片银色的光,如流水一般,悄悄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不经意间,池塘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青雾,像极了一个笼着轻纱的梦。
好一幅月下荷图!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想起古时江南旧俗——采莲。
那一个个娇艳欲滴的江南少女撑着小船,融入田田荷叶和艳艳荷花丛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唱起江南水歌,歌声悠扬动听,传到岸边那些看莲的令郎耳里,却又是另一番韵味,幽怨缱绻,引人遐想。
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骚的季节。
萧云完全陶醉于眼前的夜色中,心内一片清明。
老人坐于轮椅之上,亘古稳定的脸上鬼魅般地挂着淡淡微笑,手指轻轻地叩着大腿上的毯子,显得很是有节奏,嘴里轻哼着京剧名段——梅派的《锁麟囊》,仿效花旦,声音尖锐且沙哑,如一片冰轮。
“孩子,这条路,你想自己走,照旧我扶着?”老人突然作声,打破这片静谧。
“我先走走。”萧云凝望着这片美景,清唱起了王昌龄的《采莲曲》,歌声飘渺。
“也好,一小我私家总要走生疏的路,看生疏的风物,听生疏的歌。”老人轻轻打着节奏。
这一老一少像是在歌咏角逐,你方唱罢,我登台,显得情绪高涨,兴致盎然。
萧云突然停下歌声,问了句:“燕老,知道‘长弓交织,遮天蔽日’什么意思吗?”
他问得十分突然,险些是一想起这事,就马上脱口而出,老人有些措手不及,两道白眉骤然皱了一下,只是行动幅度小到基础看不清,默然沉静片晌,不带丝毫情感道:“这句话是谁说给你的?”
萧云听见老人语气上的变化,不由心田微凛,外貌却若无其事,不知从哪变出了一颗平滑圆润的小石子,轻轻抛着玩,轻声道:“是一个很希奇的算命大叔说的,这句话我一直想不明确,似乎一团迷雾围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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