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2)
展翔被史老板撺掇了几回,到底是有些心动了。小时候数学没学好,加减法还勉强过得去,买房是加法,卖房是减法,卖出买进就是加加减减。倒也罢了。史老板那套,钱生钱利滚利,近乎乘法求幂开根号那种了。复杂得多。还不仅是数字上,背后的名堂更复杂。胖子也是下功夫,把附近几个有资金需求的户头集中起来,做了个Excel表格,“都是认识的,最起码也是朋友的朋友,眼熟陌生,安全系数比外面要高得多。”他一个个指给展翔,“喏,这个,开健身房的,这个,开晚托班,还有这个,网上做红酒生意——”加上一句,“借条有法律效应的呀。借贷双方姓名、金额、用途和还款时间写清楚,身份证复印件交上来。谁敢赖账,告到法院,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借条利息不能高过同期银行利率的四倍。否则不受法律保护。”
史胖子愣了一下,“哟,朋友有备而来啊。”
展翔笑笑。其实这话是冯晓琴说给他听的,并且不客气地指出:“爷叔,坐地收租有意思吗?借给别人做,不如自己做。”女人脆生生的声音,让他一怔。“做啥?”他脱口而出。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怼他:“否则就抱着你十几套房子,混到老吧。你是上海人,是地主土豪。你将来生下儿子,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什么都不用做,把房子租给外地人,会数钱就行。反正会有一批一批的外地人拥过来,落不了空。”这阵子闷在心里的情绪,气别人的,还有气自己的,竟一股脑撒在他身上。说完又内疚。就因为人家脾气好肚量大还尊重女性,便肆无忌惮。不厚道的是她。
他果然不生气。脸上挂着“爷叔不跟小姑娘计较”的无奈笑容。开了瓶红酒,“上礼拜一个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三百多欧。国内起码再翻个倍。”她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给我这种人喝,可惜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眯起眼,“我的酒,最喜欢给漂亮的小姑娘喝。”她朝他看。他加上一句,“——别想歪了。”她撇嘴,“爷叔耍流氓也是半吊子。”他举杯,与她的一碰,“爷叔今天被你骂,被你嘲,让你舒服了。明天起你要是再煨灶猫似的,不好好过日子,就是对不起爷叔我。”她沉默着,一仰头把酒喝干,“——嗯。”
展翔把皮球踢给她:“到底做啥,你替我想。”
“我说做啥,你就做啥?”
“爷叔最听小姑娘的话。你说做啥,我就做啥。”
他一半是说笑,一半也是真话。想听听她的想法。挨了骂,下一步便是讨教,再自然不过的。照他自己的意思,坐地收租是窝囊,没啥技术含量,但他展翔也不是生下来就有十七八套房子的,第一桶金到底也是冲锋陷阵杀出来的,讲起来都是血泪一把。便是后面房生房、房养房,换个眼光短浅的人,也未必能做那么大。当然四十来岁就退休享受生活,天天打牌喝红酒,讲起来也是有些那个。活该被人嘲。早几年动过脑筋,想开一家书店,地段好些,门面精致些,里面弄些小资情调。讨顾清俞的喜欢。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开成。他老娘也劝过他,开一家生鲜超市,卖鸡鸭鱼肉果蔬杂粮,东西越齐全越好——其实就是菜场。他老爹老娘十年前被他逼着不许再种田,吃饭家什全部收走,桌子凳子摆好,麻将搭子替他们找好,钞票厚厚一沓摆到眼前,咬牙切齿地:“搓!搓多大都没关系,赢了你们收好,输了算我的!”两位老人家,年轻时都是勤劳纯朴一点陋习没有的,临老了开始学习麻将,老花眼镜戴好,一张张牌摸索起来。清一色、杠头开花、自摸、垃圾和。旁边还有保姆端茶送水,“阿姨爷叔辛苦了,歇歇,吃啥点心,酒酿圆子还是小馄饨——”,真正像受刑一样。撺掇儿子开菜场,其实是自己手痒,想搭把手。“想也不要想!”展翔是一门心思要把爸妈打造成旧社会戴瓜皮帽的老太爷,坐着不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种。过去几十年没享过的福,要在后面的二三十年里全部补回来。吃相稍有些差,但总归是孝心
一片。
“小区后面那幢两层楼的房子,爷叔你盘下来吧。”冯晓琴建议。
展翔一怔,以为她在开玩笑。这幢楼跟万紫园差不多年纪,统共六七个门面,开过饭店、咖啡店、酒吧,还有游戏房。前后换了几打老板,都是亏本。空关了近一年。据说是风水不好,旁边有个垃圾站,拦住了财路。租金倒是便宜,内环边上的地段,算下来接近外环的行情。但依然没人敢碰。
“盘下来派啥用场?”展翔问她。
“小区的微信群我也天天看。做生意的是不少,这个那个,都是赚女人和小孩的钱。但你再想想,我们小区一共有多少人?微信群又有多少人?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你白天去看,小区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老人家是不玩微信的,不会跳出来说这说那。报纸上不是早就说了,上海是老龄化城市,三分之一都是六十岁以上。那就是八百万人。退了休待在家里,他们干什么?除去带小孩的、生重病的,或者是特别想不穿的,其实他们也有自己的需求,只不过没人关心而已。而且还分层次,六十岁跟七十岁的人需求不一样,七十岁跟八十岁又不一样,里头名堂多得很,就看怎么去开发。史胖子说什么朝阳产业、夕阳产业。那都是老一套。跟在别人后面,再好也顶多是喝汤。而且还没成就感。我是觉得,要做就做别人没弄过的。成功了最好,不成功至少尝试过了,对得起
自己。“
展翔吹了记口哨,笑笑,“看不出,一套一套的。“
“关键还是爷叔有本钱,输得起。有钱有闲,就当玩呗。“
“少来,爷叔是出了名的输不起,尤其钞票上头。这顶高帽子收回去,我不戴。“
冯晓琴嘿了一声,嗲嗲地:“——不是高帽子,人家完全是实事求是呀。“
不久,展翔租下门口那幢楼的消息便传开了。史胖子头一个跳出来,“朋友,脑子坏忒了!”展翔不理,“就当少赢你两副牌。”史胖子又问:“开饭店?”展翔哈的一声,“楼上楼下全盘下来,几千平方米,我开食堂算了!”史胖子摇头,“听阿哥一句劝,创业不是这样的,钞票赚得也不容易,人民币不是橘子皮,不要脑子发热。”加上一句,“冯晓琴那种小女人,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密密麻麻的。你要是对她有意思,倒不如送她套房子,还直接点。”
“放你只狗臭屁!”展翔笑骂。
顾清俞听父亲说起冯晓琴的事,那幢楼开始装修,工人一批批进去,她每天下午过去盯着,倒也不耽误接送孩子和做家务。顾清俞评价“蛮好”。顾士宏说:“让她出去找点事做,免得待在家里,大家对着没话讲,也尴尬。”顾清俞点头:“没错。”顾士宏趁机问女儿最近的情形:“——结婚怎么样?感觉好不好?”
“有好,有不好。”顾清俞笑。
“好的多,还是不好的多?”
她作势思考了一下,“那还是好的多。否则爸你一直催着我结婚干吗?跟我过不去?”
“说老实话,”顾士宏摇头叹息,“我已经开始后悔了。嫁不出去陪着我也挺好。千方百计把宝贝送给人家,人家不要还着急,收下才松口气。简直傻到家了。”
顾清俞笑了一下,“好在离得近,女儿没少,还多个女婿。不吃亏。”
“嗯,就当是上门女婿,气得过些。”
顾清俞笑笑。想起那天电话里李安妮也说“他会不会有想法,跟上门女婿似的——”,她回答“总不见得住到他家咯”。那天施源不在,对着李安妮讲话便随意了些:“我跟他说过的,替他爸妈买套房,他自己说不用。他爸妈那边我也表过态了,人家不接口。”李安妮道:“人家是不好意思让你破费。”顾清俞嗯的一声,“我晓得。其实也没什么,一家人嘛。”
“就是这样半吊子的一家人才麻烦。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
李安妮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说到底也与房子有关。相比第二次神话般的浪漫情缘,那段婚姻着实是接地气得过了头,正如当下许多年轻男女所经历的那样,柴米油盐鸡鸡狗狗,爱情像花儿,失了水分,蔫成了标本。筋络倒是愈发凸显了,一条条清晰可见。像手术刀下的血管,阡陌分明,都有些可怖了。大学里李安妮和丁启东是人见人羡的一对,毕业后修成正果,“王子和公主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童话里宫殿是现成的,现实中他们结婚时刚好赶上房价上涨的第一波,双方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拿不定主意,错过了。新房做在老屋里,好在面积不算太小,放在过去也算不错了。80平方米不到的老三室,小夫妻住朝南大间,公婆住朝北间,还有一个朝南的小房间,住丁启东的外婆。祖孙三代同住,过去也是常见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是人与人逐渐拉开距离的一段。起跑姿势差些,后面也不是没机会,但到底是伤感情。跟菜场买小菜不同,早买晚买,买对买错,相差只是一顿饭的工夫。也没比较。李安妮骨子里其实比顾清俞更要强,丁启东也是,男强女强,放在事业上是好的,过日子就有些那个。跟别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同龄人都是假想敌。比配偶,比工作单位,还有薪水。房子属于另类。新杀出来的一项。却也最要命。跟它一比,别的都显得次要了。丁启东是理科男,不用计算器,大脑噼里啪啦一番运作,数字都在上面清楚显示着呢。除了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时间成本、机会成本那种。算下来真是伤自尊的,甚至怀疑世界。跟学校里学的不是一回事。再怎么倔强,这层是骗不了人的。李安妮怀孕后,这种焦虑便愈发摆到桌面上。三间房住三代人,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四代人无论如何是有些勉强了。那时房价已涨到第二波了,比第一波更来势汹汹,前面错过的人,这下更彷徨了。既想动,又不敢动,生怕楼市是第二个股市,高点进去,跌到爹妈家也不认识。这当口,女人的优势倒是出来了,凭直觉,还有率性,李安妮决定贷款买下单位附近的一套两房。丁启东坚决反对,搬出一堆数据,利息、通胀率,房价不能超过家庭年收入的几倍,还有东京和香港的楼市泡沫,等等。夫妻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结婚以来的各种负面情绪,在那瞬达到高潮,只差没动手了。最后以李安妮流产告终。房子自然也没有买成。不久老外婆去世,又腾出一间。很奇妙,房子的问题戛然而止,竟是以这种方式。如果不是丁启东有外遇,被李安妮抓个正着,也许这段婚姻会一直持续下去。跌跌撞撞,于绝望处生出希望,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生,猝不及防。这就是生活。
顾清俞喜欢听李安妮说话。时髦女人和老阿姨的混合体,用过来人的口吻,把问题一桩桩点出来。她说施源有强大的神经,“换了别人,就算你是天仙,也不会和你结婚。”顾清俞懂意思。对于结婚男女来说,“渊源”未必都是加分项。太了解彼此的过去,尤其当“过去”与“现在”形成巨大反差,这种情形下,与其再见面,倒不如像诗里写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留些遗憾,比见光死好。“他不会觉得尴尬吗,”李安妮好奇,“你们在那种场合下重逢,等于是把他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可你们居然真的结婚了。他要么就是爱你到极点,要么就是毫无自尊心。”她似是完全不怕顾清俞生气。嫁给法国人后,她变得更加直爽,说话直击要害。顾清俞反问:“这话你怎么不放在我们结婚前说?”她叹道:“不管我怎么说,你总归要和他结婚的。既然你吃死他爱死他,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那现在怎么又说了?不怕我们离婚?”
“中年妇女聊天,不讲几句促狭话搬弄是非,不挑拨离间,那还叫聊天吗?”
在两个中年妇女痴头怪脑的笑声中,施源开门进来。顾清俞指指电话,做个“李安妮”的口形。施源点头,示意“你们继续”。他显得有些疲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湿着刘海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在顾清俞身边坐下。手机隔音不好,李安妮放肆的笑声从话筒传出来:“老实讲,你们一个礼拜几次——”顾清俞朝施源瞥一眼:“挂了!”按下结束键。
“李安妮年轻时候其实挺淑女,”她对施源笑,“突然就成十三点了,想不通。”
施源也笑笑。“没有,挺可爱的。”
这话敷衍的痕迹太重。顾清俞只当没听出来。问他:“明天去美国?”他点头,“一早就走,美国连加拿大,十天——有什么要带的吗?”她很配合:“GNC的女性维生素、Crabtree的护手霜,还有Levi’s的牛仔裤。我尺寸你知道的,腰围臀围,对吧?”她给他说荤话的机会,夫妻间调笑一番,晚上再找个气氛好的西餐馆,烛光下切牛排,或许能弥补前两日的不愉快。但他只是嗯的一声,把她交代的东西记在手机里。“还有吗?”问她。她考虑了一下,“——再买瓶倩碧的黄油。谢谢。”
其实也谈不上不愉快。连口角也不算。前天,他说打算辞职。她有些意外,问,为什么。他说,总不见得做一辈子导游。她应该是想安慰他的,或者想表现得更通达些,“你要是喜欢,做一辈子导游也没事啊。”他朝她看,“你觉得我喜欢做导游吗?”她脑子里飞快地权衡,觉得往“喜欢”上面靠应该是最安全的,“从小你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做导游其实挺符合你的个性。自由自在,可以走遍全世界。蛮好的。”他笑了一下,“真想要走遍世界,不做导游也可以。难道喜欢吃美食,就非得当厨师,喜欢穿漂亮衣服,就非得当裁缝?”
“想要安慰别人,反过来被人冲。这也是常有的事。”刚才,李安妮电话里这么说,并替她剖析,“你的意思其实是,工资少一点没关系,不要有压力,反正老婆我有钱,对吧?而这恰恰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无论你怎么说,说得再委婉,他都不会舒服。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麻烦。下次你就直接表态——不管你做什么,总统还是瘪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太假,听着更不舒服了。”顾清俞停顿一下,自嘲,“——怎么办,我老公好像挺难弄。”
“不是触你霉头,这种情况,以后会贯穿你们全部的婚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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