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世间(2/2)
他爹见顾世忠松了口应承了,马上换上一副笑脸:“这就对了,孩子,到矿上好好干,不就三年嘛,很快,也就脱下裤子拉泡屎的功夫,三年后你就吃上国库粮了,成了国家工人,抱定了金饭碗,也给咱家争了口气。你回去收拾下,给老师打个招呼,我先走了,你三舅给帮了忙,我买点东西到他那去一趟。”他爹说完,登上自行车走了,随风飘来他爹哼的沂蒙山小调。
顾世忠呆立了一会,直到看不见他爹的踪影,才往教室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在一棵合抱粗的榕树下坐了下来。这棵榕树至少长了60年,伞盖如山,几乎蔓延到地下,葱葱郁郁,抬头不见天,六月的天气,榕树已经盛开了浓浓的粉红色的花,妖妖娆娆的。
他脑袋很乱,坐在那儿,看他样子,像是什么都在想,又像什么都没想,呆呆的。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袖口,已经被磨得开了边,线都秃噜着,参差不齐。这件墨绿色的军上衣,是他唯一的一件能穿的出门的衣服,也是常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不是他买的,是他的一个考上师专的同学留给他的。自此,顾世忠在他生命中第一次穿上了军褂,也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在那个年代,对男生来讲,没有一件军衣穿,比没有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还要难堪。顾世忠偏偏没有,没有是因为买不起,即使偶尔买得起,穷得也不敢花钱去买。一件军衣经常吊得他郁郁寡欢,心里暗暗的发过多少次恨,有了钱一定要买一身穿在身上,可他偏偏老是没钱。第一个高三期间,他的同桌毕业时,作为一件礼物,将自己身上穿的时间还不太长的军上衣送给了他作为纪念。顾世忠感动的几乎要掉泪,不知说了多少个感谢。三年过去了,如今的这件军上衣已经被顾世忠穿的颜色都泛了白,并且袖口的线,像有了新生命都伸出了头。顾世忠看着自己破败的袖口,一丝悲凉掠过心头,对前途的渺茫,忽然让他觉得对生命失去了兴趣。去煤矿下井挖煤他没兴趣,现在考学也好像没有兴趣了。他闭上眼,似乎失去了方向。
“顾世忠,你在这儿干啥呢?”一声甜美的呼唤将他唤醒。
顾世忠抬头一看,是同班的女同学刘易简,一手拿着几本书,一手提着一个塑料网兜,里面装了五六个红彤彤的苹果,正笑嘻嘻的盯着他。顾世忠很窘,极不自然地笑了下,说:“没什么,随便坐坐。”
刘易简脸上似有疑惑:“这可是自习的时间啊,你不会学累了吧!”
顾世忠随意回了句:“这不你也出来了!”
刘易简努了一下嘴,似不服气地说:“我妈说好的给我送苹果,我去门口等她了,来,给你拿个吃。”刘易简说着,把手中的书放在顾世忠身边,伸手在网兜里拿出两个苹果递过去。顾世忠忙摆手不要。刘易简有点着急,“赶紧拿着,别让别人看见。”顾世忠见状,顺手接了过去,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刘易简拿起书本,笑了下,“我先回教室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又朝顾世忠笑了一下。笑容背后好像隐藏着许多东西,有嗔、有情、有关心、有留恋,有满意,还有、好像什么都有。
顾世忠一辈子都不能忘掉刘易简的这回眸一笑,即使没有百媚生。直到跟刘易简结婚好多年后,他才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咱俩结婚也就是俩苹果的事儿,俩苹果还不行,还因为送苹果后你多看了我一眼,就多这一眼,呼呼拉拉一下子撞脑门子了。我想,我敢做成如来佛,就不怕你当不成孙悟空。”刘易简心不在焉回道:“‘计熟事定、举必有功’这句话,放到你们老顾家,就是你们根深蒂固的秉性了,有这秉性,别说公猴了,母猴更好捉。”说这话的时候,刘易简已经捕捉到顾世忠杏枝伸出墙外的证据了,只是还没挑破。顾世忠当然不知道,以为还跟刘易简一团和气,接着往外拽句:“庄周先生不是说过嘛,“谋无主则困、事无备则废”嘛,这是做人的优点。”当然这都是后话。
在当时,顾世忠早已经在暗恋刘易简了,虽然她长得不那么美,个头不是那么高,甚至鼻翼上还有几块淡淡的雀斑,但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质,深深的吸引着他。刘易简好像也不烦他,甚至有点关心,因为前后桌的关系,家里待客剩下的鸡鸭鱼肉没少偷偷的送给他吃。第三个高三脑袋的突然开窍,很可能是由这些鸡鸭鱼肉等高营养的食物催开的,顾世忠曾经这么想过,也认为确实是这个原因。他确信原来的脑袋混混沌沌,是因为经常吃地瓜,思路被糊住了,要不经常吃地瓜,连放个屁都是闷声闷气的不畅亮。他曾想过,一直考不上大学,一直不断留级,原来是为了等刘易简啊。阿Q精神胜利法支撑了他最后一个高三在班里当大爷的底气。也就暗恋一下吧,顾世忠知道不可能追求刘易简。
刘易简是城里人,他爹是县委的一位副书记,后来当了县长,妈妈是县医院的一名医生。门不当户不对,双方差距太大。他要娶人家刘易简,无异于癞蛤蟆发恨吃天鹅肉,根本没谱的事儿。顾世忠非常明白自己的角色,所以他就发恨要与刘易简处在一个水平线上,只有考上大学,与刘易简的不可能才有可能变为可能。刘易简的存在,无疑增加了他更加勤奋的砝码,她的真正价值远胜过别人吃剩下的鸡鸭鱼肉。
当一个平凡的人心中有目标,并且为这目标付出足够努力的话,他很可能就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
顾世忠看到刘易简消失了背影,一股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此刻,他满脑子里不再是下井挖煤的事了,而是刘易简在他心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是正步走,一会儿是小步跑,还时不时踢飞腿,把他折腾的血管激荡贲张,脑袋开花。如此呆坐了一大会儿,看到教学楼里不断有大批学生走出,下课了。他猛地朝空中挥了一下拳头,按下了发誓键,为了刘易简,为了刘易简那摄人魂魄的眼神,为了刘易简那回眸一笑的双眼皮,继续读书!决不做一个挖煤的黑鬼!他站起身,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飞奔着去了教室。两个苹果攥在手里,随着他晃动的步伐忽隐忽现。
第二天,他爹见他没回去,恼了,又骑车去了学校。同样在大门口,两个人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顾世忠意志坚决,他爹也不退让。最后,他爹抡了他一巴掌,留下了一句狠话:我让你再念,我断你的口粮,我让你娘不再给你煮地瓜蒸干粮,饿不死你这个狗杂种!说完骑车飞快地离去。顾世忠两眼喷火,他第一次感觉到对父亲这么厌倦,甚至他爹骑的急,轧了一块石头摔倒在地他也没去扶。他爹麻利的扶起车子,重新登上车子的一霎那,还回了头说话,虽没听清说什么,但对口型的话,他爹明显说了脏话,按照他平时的口头禅,他肯定骂了句“你妈个X”。
从那直到高考完,顾世忠一趟家也没回,每个周末,都是他妹妹骑车给他把干粮送来。偶尔刘易简也塞给他点粮票买点白馍。高考成绩揭榜,顾世忠以优异的成绩取得全县文科第一名,毅然报考了BJ的一所财经学院。他的名字也随着他的成绩在当年的坊间被热议了一阵。会说话的,说要学习人家锲而不舍的斗志和屡败屡战的奋斗精神;不会说话的,说他考上学纯粹是水多泡倒炕,这孩子也够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