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止卷 第61章 路转溪桥(一)(2/2)
她已经看出来了,她越是不理他,他就越是难过,难过却不说,只能自个儿憋着,憋久了一旦爆发,估计是会哭出来的。
自己都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了,好想看他也掉几滴眼泪。
……不过她也不能太不给他面子了,毕竟是一国世子,而自己还是日后要做王后的人。万一她把他惹毛了,他不给她王后做、反而把她生的孩子过继在更有家世的乾闻女子名下怎么办。
王室子弟,一个个地不都擅长做这种事儿么。
故六月二十八日刚入戌时接完肾经,越溪桥只是简单地擦了擦身子,又换了身衣服——换的却是春饶和秋顷平时穿的侍女装,说自己要借她们其中一个人的身份偷偷溜去轻逐院见付惜景。
春饶和秋顷没犹豫太久,就答应帮助她,反正她们两人每日也要抽时间去向付惜景禀报她的当日状况,便是身为女子,出入轻逐院也不成问题。
与她互换身份的是春饶,先是拿了一身干净的侍女服帮她换上,再就是换上她的装束待在房间里不出门。如今虽是戌时,却是季夏,天根本未黑,她的容貌又很容易引人注目,只能化妆来掩饰。
在水镜轩待了几年,越溪桥的化妆本领已经磨炼得很强了,虽然一般都是将自己化美,但若是化得平淡一些也不是不可以,这儿遮一点那儿遮一点,不引人注目就足够了。
轻逐院和碧栖院分别在若江院的西边和北边。秋顷就走在她身边,她想了想,还是选择昂首挺胸地走,若是低头反倒更引人注意。
快要入睡的时间了,路上行人并不多,会有男教徒和侍仆经过,应都是三长老门下的人。
越溪桥稳稳地走着,只偶尔会跟秋顷闲谈几句,其他时候目光都笔直地看着前方。看着看着,她发现自己的视野逐渐迷离,付惜景侧对着她、微垂着头的身形显现了出来。
七日前的午后,他第一次向她坦诚了一直保密的身份,更说这么多年都没有如实相告并不是因为防备她,而是另有他因。
“乾闻,另有他因。”她当时眨了眨漾着水光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唇角,“你是怕我会因为你归属乾闻王室而恨你?”
他抿了抿唇,根本不打算再看她:“你只知道当年你父母被安上叛国之名,所牵扯的国家正是乾……”
“他们不是被安上了叛国之名,而是真的背叛了皞昭,背叛了昭和皇帝。”越溪桥冷声打断道,“无论我有多憎恨昭和帝当年抄我越氏一族,更无情地下令越氏族人无论男女和年纪均流放至陇川边界,却始终无法改变我父母连同几个叔叔伯伯叛国的事实。
“我那时只有十岁,对政事根本不清楚,后来轩主给我讲明白了,我自己也想明白了。我父亲当年在朝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府少监,纵然管的不止御府器物,更有涉及国家命脉和民生民计的兵器、铜币及食盐等物的制造,但也只是一个副职,上头还有一个正经的少府监压着,他有什么资格去叛国?
“我父亲虽也在官场上圆滑处事,涉及《官刑》中明确记录的违规之事却绝不会去沾染。谁都知道昭和皇帝当年对官吏有多严苛,为了约束和调教百官甚至专为官员制订了一套刑法。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亦或是吃重刑。昭和皇帝俨然是一头恶虎,又有什么人会往他的虎口里撞?
“除非是后台极强且生了造反之心并丝毫不打算回头的大族大官,就像当年的长山王和卫千两族。可我父亲,我们越家,只不过世代为官而已,在昭和皇帝的强权统治之下根本未站任何一派,又何来后台?
“可没有后台,又成为了一大弊端。但凡有高官大族以我母亲或是我和逢桐,以及越氏的其他族人威胁我父亲,他就不得不成为一个被摆布的傀儡为他们做事,最后落实了叛国的罪名。”
越溪桥咬了咬唇,也不去看付惜景的反应,垂下头大喘了几口气,接着道:“我明白母亲还有我和逢桐是他唯一的软肋,却不明白他受到威胁时为何不将事情的原委禀告给昭和皇帝。昭和帝纵然对官吏残忍,却也是个头脑清醒的明君,是这盛世的开创者,只要我父亲没有做出真正危害到皞昭的事,并且态度诚恳,他就是罚,也不会到如今这般的地步。
“我只是不信——无论是我还是逢桐,那时都没有察觉到已经有危险包围住了我们。我们还是过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就说明那些人根本没到能取我们性命的程度,以我父亲的聪明,他完全有机会将这一切向昭和皇帝坦白,而不是一味地被牵着鼻子走。”
长舒了口气,越溪桥抬起头重新看向他,微微苦笑道:“我父母因为乾闻而背叛皞昭,我们越家才会被昭和皇帝抄家流放——如果是因为这个,你才觉得我会恨你这个乾闻王室之人,甚至是未来的乾闻王,却不至于。”
付惜景的眸光中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可她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了,不确定是否看清。
“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她的鼻子很酸,已是在极力克制着泪意,“如果只是这样,我完全可以说是我父亲咎由自取,是他不够聪明。如果他选择将被威胁的事告诉昭和皇帝,我们越家在临旸只会是越来越好,而绝不会走到今日、只剩我和逢桐两人。
“只要将一切都说清楚,都说开,就不会有误会,更不会走向毁灭是不是?所以为什么,我就一定会恨你?”
她恳求一般望着他,眸中的光越发明亮。他却依然侧对着她,负着手,良久才缓缓抬起了头。
他还是未选择看她,话出口的那一瞬,她的眼泪已然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因为你的母亲,正是我乾闻派去皞昭的暗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