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止卷 第1章 惊鸿怀居(一)(2/2)
“桥儿不妨猜猜,今夜过后,这张脸原本的主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下场便是在商州横行数年都未出过意外,只被人冒名与水镜轩的头牌艺伎共度一夜,即引来了杀身之祸。
第三次,是在同年七月,他用的是商州刺史长子的身份,是一个仗着官威在周边州县霸道惯了的官家子弟,虽是一表人才,却是道貌岸然。
那时他抚着她的脸,又道:“桥儿再来猜一猜,这刺史的儿子,又会是如何的下场?”
下场却是安然无恙。天高皇帝远,一州刺史就相当于当地的皇帝,别说是普通的江湖人士,就是水镜轩也不敢惹到一州刺史身上,即便真杀人也需借浮沉之名,何况那刺史的长子虽横行霸道,却到底不曾做过极端的伤天害理之事。
第四次他以商州一普通男子的身份再来时,便道:“当初除那地痞,用的是造福百姓的借口。如今对这一毫无错处、一心只为养家糊口的男人,你们中原这些虚伪的江湖人士,又会用怎样的借口呢。”
她默默坐在一边不开口,他就捏过她的下巴,让她对上他的双眼,轻笑道:“桥儿不愿猜了么?”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干脆从他的前襟里抽出那条黑色的带子自己蒙好眼睛,转向一边说:“你即便要掩饰身份,也不该借此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他笑得更深了,换下假面后牵着她坐到床上,又说:“那桥儿是信了,这个人也会因你而死。”
她微怔,却是道:“我不信。”那个姓胡的地痞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自然该死,可这一次他假装的只是个在白日里摆茶摊赚钱、方便过路人歇息的普通人,并无任何错处,又怎么会轻易被杀。
“竟是这样。”他握着她的手移到领口,示意她来为他脱衣裳,“我还以为第一次之后,桥儿便信了中原人永远是心口不一、恃强凌弱的败类。”
“那个痞子,这么多年抢骗了多少百姓的财物,本就该死。”她摸着黑,笨拙地给他解衣裳,“即使杀他的那些人只是因为忌妒和不甘,他们也没有杀错。”
他便不再说话,觉得她这般单纯又认真的样子实在可爱,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瓣。
结果,那个摆茶摊维持生计的平民男子在第五日就被商州的另一帮地痞用石头砸死,原因是他那里的茶让他们拉了肚子。
地痞无赖一类,永远是背地里欺凌百姓,何时曾正经地出现在街上,更何况是那么大一个茶摊。
这世上的确有许多巧合之事,但在他说了那些话,而她也坚定地“不信”之后,彼时彼刻,她却不信那是所谓的巧合了。
第五次他用的是一个雇了不少打手护卫来保护自己的游商身份,像是特意来安慰她说:“这次不会死人了,别担心。”那时她就意识到,他是在一步一步地诛她的心,让她彻底对“虚伪”的中原人失望,彻彻底底地将一颗心全部交与他。
而那些刻意的安慰,不过是更加印证已经深烙于她心底的那个“事实”。
——中原人总喜欢以大义之名实现自己的私欲,绵里藏针,真正狠起来又何曾在意过所谓的道义。
她自幼家破人亡,虽是中原人,却是被七星教的人救了性命,也是被他们传授了功法。因为灭门之事,她对朝廷本就心有恨意,又自小疏远中原武林,更是对中原人心生忌惮。只有在不久前来到水镜轩,伏轩主和其他的妓人对她的关怀照顾,才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家乡的温情。
而他就是不想这些温情占据她全部的心,才会时不时地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她,谁都不可信,只有他才是唯一可以被她依靠的那个人。
她只是他的人,身体如此,心更是如此。她有她的仇要报,也答应了会为他做事,即便他要她做的事损害的是整个中原武林,她也不会在乎。
这所谓的中原,所谓的家乡,却不曾为她守住她的家族和亲人,她又何必去在乎。
只是不想她这身魔功不仅没能牵制住新上任的重霄阁主,还被废了一身的经脉,再不能习武。
那之后从凤凰榭回到水镜轩,他再也没来找过她。
或许他是对她彻底失望,觉得她这颗棋子已再无用处,故而不愿再见她了。也或许是以重霄阁为首的中原武林正式对七星教宣了战,七星教接连损失六个高职和三千魔众,他在教内自顾不暇,才没空来看她。
其实,即便已与他相识七年,她至今也不晓得他的名字、身份,甚至是容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七星教内一定位及高职,只不知是哪个护法或是堂主了。
很奇怪,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早在四年前就已与他有了深入血肉和肌骨的关系。在她入水镜轩的这六年间,他来看过她无数次,但只要了她十五次,却是每一次都深深地与她相融,猛烈地传递着对她的感情和欲望。
……感情。她亦曾想过,他们之间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能有什么感情。
即便他曾亲口说过她是他的人,而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人。
可今日已经是第七百一十日了,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昭庆四年的这一日。
自悛古原之战后,她就不再抱着他还会来看她的念头。去年十一月,只易风枢一人就给七星教带去了那样毁灭性的打击,他作为教内高职不知会忙成什么样,必然不会再想起她。
所以自那之后,与人对话,她都会抚筝。
她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既然也听不到只属于他的声音,不如用筝音全部掩去。
……
那男子听着她的筝音一步步往前,最后停在了离最外面的一层薄纱最近的地方。
窗半合,风绕进,掀起纱,拂过面。低沉的筝音与风一同吹向嫣红的纱帐,令那人沉醉地眯起了双眼。
不知为何,她一直弹着筝,他就一直站在原处,不说话也不动。她并没有理会,阖着眼,一颗心只随筝音起落,不曾放在过别处。
一曲终,她叹了口气垂下手,方想起身劝那人离开,身后就适时地传来了也牵动起她这一颗心的声音。
“——桥儿何时学了筝,我却不是第一个知晓的,这一回可真是要让我介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