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回归与清理(2/2)
“这才是你加入靖安司的理由吧?
教他们讲冷笑话?”
“我本身已经快成为一个笑话了。”
荀诩两眼看天,语气充满了自嘲与无奈。
两个人走到道观的大门口,狐忠与荀诩道别,然后翻身上了马。
趁小厮在解拴在停马柱上的缰绳的时候,荀诩仰起头向狐忠嚷道:“到底是靖安司中的谁传给你们消息?”
“我不能说,这不礼貌。”
狐忠狡黠地回答,然后一甩缰绳,转身离去。
荀诩笑了,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一直以来他和狐忠都很有默契。
三月十二日傍晚之前,荀诩回到了阔别一日的青龙山。
邓先事件的善后工作交给裴绪去负责,有了李平那边的配合,工作进展应该就会变得很顺利。
最迟到明日裴绪就可以初步建立起关于邓先的调查档案。
留在青龙山上的徐永情绪很正常,没出现什么不良情绪。
他今天一天都在和阴辑下棋,下午的时候他甚至和卫兵们进行了一场蹴鞠比赛,杜弼也参加了,两个人配合无间,最后以三比零的分数大胜。
荀诩连夜召来了杜弼和阴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跟他们介绍了一下。
“……究竟邓先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要等明天鉴定出来才能下结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邓先绝对是只老鼠。”
荀诩对他们说。
在靖安司的术语里,家养老鼠是指原本为蜀汉官员后来被敌人拉拢变节的间谍;而野生老鼠则是指一开始就是曹魏派遣渗透进来的间谍。
一般来说后者比较狡猾;前者的危害性比较大。
“即是说,徐永提供的这份情报是值得信赖的喽?”
阴辑听完荀诩的报告后,有些释然地向后靠了靠身子。
荀诩轻松地说:“至少在邓先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
“可徐永提供的情报里还存在一些细节矛盾,比如……”阴辑翻了翻纪录,“……他提到邓先在建兴八年五月开始发挥作用,可那时候邓先还随同李严都护呆在江州,一直到七月才进入汉中任职。”
“小纰漏罢了,徐永他自己也承认他并不在这条线上工作。
如果他是存心撒谎,本来是可以撒的更漂亮一些。”
“你认为这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消除他的嫌疑?”
“七成,不,或许八成可能。
我不想太乐观。”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弼这时候摆了一个犹豫的手势:“理由还不太充分,但我认为差不多该进入‘烛龙’的话题了。”
“英雄所见略同。”
荀诩点点头,把手里的毛笔滤了滤墨,放回到笔架上,“看看这一次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故事。”
三月十三日,中断了一天的询问工作再度开始。
有了先前的几天磨合,徐永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形式的谈话。
他一进屋子就与荀诩、杜弼两个人友好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自己坐到了铺着茵毯的坐榻上,表现得很自如。
这几天悠闲富足的生活让这名魏国的督军发福了,脸边缘的曲线明显向外扩张,面部皮肤开始反射出一层若有若无的油光。
“徐督军昨天过的可好?”
荀诩和气地问道。
“还好,还好,托您的福。”
徐永盯着荀诩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荀大人昨天过的一定很忙吧?
一天都没看到您。”
“唔,是啊。”
寒暄到这里就结束了,荀诩和杜弼决定先不向他透露邓先的详情。
这可以让徐永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情报是否已经得到证实而觉得惶惑不安;急于获得信赖的他也许会主动提供出更多东西。
这也算是一个小花招。
杜弼和荀诩对视一眼,彼此略微点了一下头。
杜弼将毛笔拿起来,取掉套子握在手里,荀诩则开口问道:
“徐督军,你能谈谈曹魏安插在蜀国内部间谍的事情吗?”
“我不是已经谈过了吗?
那个邓先,你们还没有去确认?”
徐永诧异地反问。
“我们仍旧在确认,明天也许就会有结果。”
荀诩从容地回答,“现在我们想知道的是,你还知道其他间谍的名字吗?”
徐永想了想,摇摇头说:“我负责的不是这个领域,除了邓先我想不到其他的人名了。”
“你从来没听过你的同僚谈论过,或者在某一份文件中看到过类似的蛛丝马迹?”
杜弼问。
“我那时候又没打算要逃亡,即使有看过恐怕也已经忘记了。
下次我会注意的。”
徐永的话让屋子里的人发出一阵小小的笑声。
“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要让你想起来,这对我们相当重要,对你也是。”
荀诩和颜悦色地施加着压力。
徐永感受到这种压力,于是尴尬地垂下头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抬起头用力摇了摇:
“我所能想起来的另外一个人名是黄预,不过我记得那个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捕了。”
杜弼下意识地看了荀诩一眼,那件事和荀诩有着很大关系。
荀诩对此却没表现出任何反应,他平静地捏了捏下巴,问道:“你说得不错,黄预已经在两年前被处斩了。
不过那其事件的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你既然知道黄预,那么应该也可能听到他的名字才对。”
“有这样的事?
那是谁?”
徐永有些惊讶,杜弼仔细注视着他的表情,但无法分辨这惊讶是真的还是演技。
“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个人隐藏在南郑内部,并且极端危险。”
荀诩说到了关键之处,语速开始放慢,“我们唯一掌握得只有他的别称。”
徐永等待着荀诩说出来,他的眼神变的严肃起来。
“烛龙,这个是他的别称。
你能回想起来什么吗?”
荀诩说出来的时候,全身象是释下了很重的担子,一阵轻松。
这个名字没有给徐永带来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至少杜弼没有观察到任何波动,似乎这是一个完全无关的路人名字。
徐永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腿上,皱着眉头拼命回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烛龙”。
“事实上……”徐永还补充道,“魏国间军司马对于间谍的命名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多是以天干加州名来称呼,比如邓先的别称就是‘丁兖’。
至少在我接触到的人里,没有用古代神兽取名的。
间军司中很少有人看过《山海经》。”
荀诩失望地朝杜弼摆了个手势,询问暂时告一段落。
从门口走进两名卫士,客气地把徐永带去了隔壁屋子里去,那里有备好的酒肉水果,甚至还有两名歌姬,她们是特意被借调过来的,荀诩自己掏的腰包。
等到徐永离开以后,荀诩“啪”地一声将毛笔丢在案几上,烦躁地吸了几口气,对在一旁默默整理着记录的杜弼说道:“辅国,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说,但至少他的话完全可以自圆其说。”
杜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没发现什么矛盾之处。”
“这才真是让人感到厌恶。”
荀诩恨恨地咬着牙,“我不怕那些把真相藏起来的说谎老手,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他们的嘴;最讨厌的莫过于那些确实毫不知情的家伙。”
“呵呵,不过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我们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写信去邺城直接问曹睿吧?”
杜弼沉稳地拍拍荀诩的肩膀,然后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示意他冷静下来。
荀诩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他浑身的燥热总算压下去一点了。
“别着急,时间是在我们这边。”
杜弼淡淡地说。
“希望运气也是。”
下午询问工作再度展开,话题仍旧集中在“烛龙”的身份上。
荀诩和杜弼反复盘问徐永,甚至暗示如果他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给出满意答复,将不能指望得到丞相府的信任。
询问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最后被问急了的徐永忽地站起身来,绝望地大叫道:“你们不如给我一份南郑官员的名单,挑出你们最不喜欢的家伙,我来供认他就是烛龙好了。”
杜弼见徐永的情绪有些失控,连忙宣布询问中止,派人把他带回到卧房里去。
到了第二天,三月十四日。
裴绪从南郑赶到了青龙山,他带来了关于邓先的鉴定报告。
报告指出邓先很有可能是在江州任职期间就与曹魏有所勾结,军谋司已经针对他在过去几年中可能泄露的情报数量以及危害性做了评估;在报告的最后还特意强调说,从在邓先家搜到的情报级别来看,如果没有拥有更高权限者的默许或者疏失,他很难独立完成这一系列行动。
荀诩知道这暗示着什么。
荀诩看完这份报告,满意地弹了弹封套:“不错,这份报告分析的很精辟。”
“这是出自冯大人的手笔。”
裴绪回答。
“冯膺?
这是他写的吗?”
荀诩有些惊讶,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嘿嘿一笑,“这个家伙的嗅觉还真是灵敏……”
“什么意思?”
裴绪听的有些糊涂。
荀诩故做神秘地摆了摆指头:“你以为昨天是谁如此殷勤地将邓先的事通报给李都护的?”
裴绪撇撇嘴,“哦”了一声,他也一直怀疑是冯膺。
荀诩摇摇头,有些好笑地继续说道:“冯大人原本打算偷偷告诉李平都护,好叫我吃个瘪;没想到李平本人先服了软,他就立刻揣摩出了上峰的意思,见风使舵,转而设法在报告里把邓先与李平扯上关系……冯大人的敏感性倒真是不低。”
裴绪鄙夷地“嗤”了一声,没有发表更多言论。
他拿出自己的印鉴在文件上敲了个印,一边随口问道:“徐永这条线有什么新成果吗?
比如说烛龙。”
“目前还没有,徐永矢口否认他知道任何关于烛龙的事--当然,也许是他真的不知道。
总之现在陷入僵局了。”
裴绪听完荀诩的话,立刻接口问道:“要不要我来帮忙?”
“唔?
你想参加询问工作?”
“有些兴趣,也许换一个人询问,会有意外的惊喜。”
荀诩双手抱臂,扬起眉毛端详了一阵这名部下,似乎对他的毛遂自荐有些出乎意料。
考虑了半天,他终于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好吧。”
今天询问开始的时候,徐永今天发觉询问室的环境与以往有些不同,平时坐在自己对面的只有杜弼和荀诩两个人,今天却多了一个白净的年轻人,他坐在最右边,看起来温文儒雅。
荀诩只是简单地介绍说这是司闻曹的明日之星,是前来旁听的。
徐永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没有说话,只是谨慎地点头示好。
大概是考虑到昨天气氛太僵的关系,今天的话题几乎没涉及到“烛龙”,询问方把注意力放在了曹魏军情上面。
徐永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很配合,有问必答,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曹魏内部情况如数道来。
询问的主力照例是荀诩和杜弼,裴绪全程很少作声,偶尔问的几个问题也都不牵涉重大,更多时候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徐永,用自己的右手不停地转着毛笔。
这一天的询问异常顺利,双方合作都很愉快。
等到快到傍晚的时候,杜弼表示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荀诩、杜弼和裴绪三个人收拾起资料,起身离开。
裴绪走在最后。
当他路过徐永身边时,忽然伸出手去拍徐永的肩膀,想去赞扬这位逃亡者今天表现得不错。
徐永先是一愣,然后冷淡地用右手抚了抚肩头,借故推开裴情的手。
裴绪只好把手缩回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言不发地跟着荀诩走了出去。
接下来两名一直负责徐永安全的侍从走进屋子,徐永这时才从毯子上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跟随他们返回到自己的卧房去。
一进卧房,徐永不紧不慢地把房门关好;确认四周无人以后,他低下头去,谨慎地将一直握紧的右拳舒张开来。
他的掌心是一片揉成一团的纸头,上面写着四个字:午夜北墙。
三月的汉中入夜后天气仍旧寒冷,尤其是在山里,夹杂着岩石气味的山风更显得刺骨凛冽。
徐永一直没有睡,他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搁在胸口,一动不动。
等到外面打更的梆子连响了三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慢慢打开房门。
为了表示信任,荀诩并没有安排卫兵在徐永门口宿卫,他可以在整个院子里随意走动,只有离开大院的时候才会有人跟随。
现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除了几个值更的卫兵以外,其他人早已经睡着了。
徐永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看到远处哨塔上的士兵正披着麻布斗篷烤火,昏昏欲睡;于是他飞快地闪身而出,贴着走廊朝北墙走去。
高达三、四丈的北墙下半截为青砖砌就,上半截为土夯,亦青亦黄的冰冷色调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坚实厚重。
两年之前,糜冲就在这里越墙而逃。
当然,这件事徐永并不知道的。
他到达北墙以后,揣揣不安地四下望去,看到一个人在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冲他招手。
“徐督军,你来了。”
“你是谁?”
徐永压低了声音问,表情有些惊疑。
“衔烛而行,以照幽明。”
随着一声长吟,那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徐永现在可以看清了,他是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