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曲终人聚(2/2)
落尘本静坐在萧潜的灵位前与他说话,忽听门声响动,心头猛地一动。来不及整理仪容,她踉跄着脚步冲出门,可是开启的朱红大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她久等的人,而是一队将士,穿着宣国的金盔银甲,气势巍然。
她在一众兵将中仔细搜寻,以为可以寻到他的身影,可她只看到多日不见的娘亲从宣国将士中快步走出,来到她面前,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沙儿,沙儿……”
“娘?您怎么还在这儿?您没回苗疆?”
“娘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娘来接你走。”她回头指指身后的宣国将士,告诉她,“这些是你皇叔派来护送我们回苗疆的。他答应要帮我们重建圣域,重建兰族。”
宣帝宇文越?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念在他们的叔侄情分,还是另有原因?
不管为什么,她坚决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这儿等他。”
“沙儿,你要跟我们走……其实,是宇文楚天让你皇叔送我们回苗疆的。”
“真的?”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让我转告你,他现在还有些事没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就会去苗疆找你。”
“他真这么说?”
“是啊,娘不会骗你的。”
“……”
那天,落尘离开了邺城,走之前,她看见宣国的部队纪律严明地走进皇城,不杀不夺,连街边未收起的菜摊也不曾碰触一下,仿若是回到自己的家国。
泱国百姓都打开门窗,远远了望,无人反抗,无人阻拦,也无人感伤亡国之辱。那种麻木,是对故国多少失望,多少愤懑,多少悲恸……才会有的绝望。
站在城楼上,看着邺城在一片安静中迎来朝阳,落尘对着浮山的方向微笑:“宇文楚天,这不正是你此生的梦吗?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可看清楚了吗?”
一统天下的王权霸业,是鲜血淋漓的,却是充满希望的。是非对错,只有千百年后的史书才能客观评断。
遥远的浮山,朝阳升起,宇文楚天缓缓走下山巅,身子挺得笔直,每一步却走得很慢。
踩在湿滑的石头上,他脚下一滑,身子猛地一晃,如影随形的默影立刻上前,扶住他虚弱的身体:“王爷,让默影搀扶您回去吧。”
他摇头,抽回被默影扶住的手臂,继续走在湿滑的山径上。
浮山竹林,曾是他舞剑的地方,若水之畔,曾是他们嬉戏的地方。千年的鹅耳枥树下,她曾经许过心愿:与他生死相随。这里的每一处,都留下了她曾经的影子,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她的味道,仿佛还能看见他背着她,走过熟悉的小路,仿佛还能听见她的轻唤:“哥哥!哥哥!哥哥!”
他喜欢这样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就像她还在身边,不曾离去。
两月前,他曾想过,待他的内伤恢复一些,身上的蛊毒压制住一些,他能下床走路,便要去萧家接她回来,和她一起在这浮山看日出日落,看春雨冬雪。
可如今他的伤势终不见好转,噬心蛊冲破封制后比以往更猛烈,日日啃骨噬心。他已无内力护住心脉,也无冰莲止痛,更无魏苍然不惜耗尽内力为他压制蛊虫,就连他配制的解药也无法减轻毒发的剧痛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噬心之痛会经历多久,可他希望越久越好,这样他还可以和她看见同一轮圆月。
走了许久,他才走回旧屋,身上被汗水浸湿,他换了件落尘以前做给他的单薄青衫,坐于书案前,又拿出默影为他搜集的有关魏苍然的信息,一字一字去读。
从那或虚或实的描述中,他想读懂这个杀孽深重的伪君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偏偏所有的信息都是讲述着魏苍然如何锄强扶弱,还有濯光派,甚至江湖,如何对他尊崇备至。
仿若他这一身浩然正气,光华流泻,无人能及。作为一个罪恶滔天的人,他这一生算是虚伪到了极致,也辉煌到了极致。
宇文楚天抬头看一眼楼兰的煃火王石,它端放在书案前,以白绢覆盖。他已派默影和无然山庄的人分别详查过,这确是楼兰的煃火石,也确是见楼兰王族血脉才会显现圣光。
萧朗没有骗他,他身上的确流淌着楼兰族人的血。
作为楼兰国最后的一滴血脉,他已无力再做什么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苍暮和夜枭一起埋葬,永远没人知道苍暮究竟是谁。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宇文楚天掩卷,出门。
站在风雪里,他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接了几片薄雪,雪花在他掌心融成水珠,流落指间。
留不住的晶莹无瑕,留不住的孱弱生命,留不住的深情不移,他浅笑,幸好,他留住了这浮山最美的记忆……
他的落尘,他的浣沙,他爱过也负过的女子,是那般美好。他已别无所求,只望当尘沙落尽时,她守着那份等待,好好活在这世上。
雪花中,他依稀又看见思念的纤美人影走近,一身鲜红色的衣裙,裙摆拂过地上的薄雪,留下一片清浅的印记。
真美,美得如同冰雪中骤然盛放的繁花,如梦似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一眨眼幻影消失,他便不能再多看一眼。
然而,纤美的幻影没像以前一样突然消失,而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至站在他的眼前,绝美的容颜清晰得可见睫毛上凝落的雪花。
他想要伸手去触摸,又怕触散了这真实的幻境,只好忍下想拥抱她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她。
她仰头,对他微笑,声音轻柔得让他心痛:“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他笑而不答,反正幻影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她仍笑着,伸手接过默影手中拿了许久的狐裘披风,为他披在身上,语声幽怨中含着关切:“你阅尽天下医书,却从不知好好照料自己的身子,没有我在你身边,怎么能行呢?”
狐氅落在身上,真实的暖意,她的手指掠过他的颈项,真实的柔软。他再难自制,用力将她拥在怀中。
若这是梦,他宁愿再不要醒来。
轻轻退出他的怀抱,落尘望着他,指尖拂过他冰霜般苍白的面颊:“你说过要来萧家接我,我一直在等,等到国破城倾,你还没来。后来,我娘来了,她说你让人送我回苗疆圣域,我才幡然醒悟,你又骗我了。”
“我……”
她掩住他的口,不让他解释,继续说道:“别再骗我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我岂会不懂,你怕我知道你不久于人世,生死相随,所以骗我去苗疆,想我守着你不可能实现的诺言活着……永远都不知道,你早已葬身在浮山。幸好我还不算傻到无药可救,来得及时……”
她本不想哭,可眼中还是盈了泪:“宇文楚天,我从悬崖跌落,摔得骨骼尽碎都没放弃,还想着再看你一眼,你不过是内力散尽,蛊虫噬心,便这么放弃了?便不想再见我一面吗?”
他摇头,再度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她的温度、她的气息:“不是不想,是害怕,怕见了便割舍不下。”
“你为什么只想着割舍?”依偎在他肩头,她闭上眼叹道:“宇文楚天,我是该爱你这真情,还是恨你这真情……”
“我宁愿你恨我!”
“你……唉!罢了,外面这么冷,我们还是进屋再细说吧。”
落尘随宇文楚天走进房内,还是她记忆中的家,一样的景物,一样的陈设,所不同的是陈旧的墙壁上挂满了她的画像,有她年幼时在桃花林中奔跑的侧影,有她年少时在厨房为他煮粥的背影,有她独立于无然山庄碧湖前孤寂的倒影,还有她在兰侯府中与他品茶聊天时的笑颜……
一幅幅,一笔笔,清晰描绘着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看到这些画,她才真正相信,他的心真的只付一人,此生不渝,而她就是那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真是太傻了,居然还以为他喜欢孟漫。
“哥……”她不自觉唤出口,又止住声音,“我以后是不是不该这么叫你了?”
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煃火石,道:“不过是个称呼,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你已查过了么,萧朗说的是真的吗?”
“时隔二十年,当时的知情人全都没了,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可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她没问为什么,因为她也相信萧朗说的是真话。
自从听萧朗说魏苍然是宇文楚天的亲生父亲,她便想起了许多事,想起在宣国时,魏苍然带着冰莲突然出现,得知宇文楚天身中蛊毒,便毫不犹豫地将冰莲给了他们……当日她未曾多想,如今再细想,紫清真人内力淳厚,身体康健,要冰莲何用?魏苍然在天山受侵骨之寒苦寻冰莲,又途经宣国与他们偶遇,这难道真是巧合?
还有,紫清真人被杀时,分明所有证据都指向宇文楚天,魏苍然仍在各大门派面前极力维护他,还为他疗伤,全力护他周全。他是夜枭的门主,为何要这么做?
还有,魏苍然武功高深莫测,他若想致宇文楚天于死地,有无数的机会,为何最后死的人却是他?
这所有的一切,若非骨血之情,何至于此?
她走近宇文楚天,抬手轻抚他微蹙的眉峰,郑重地道:“既然你我不是亲兄妹,你就要履行对我的承诺了。”
“承诺?”
见他一时想不起她指的是哪个承诺,她便提醒道:“你答应过,待我嫁衣做好,便要娶我。”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红裙,虽是神色坚定,但脸上还是免不了挂上了女子的羞涩,转低了声音:“嫁衣,我已经穿好了,你今日便娶我吧。”
“今日……”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欲深思熟虑一番后果,却听她幽幽问道:“你不会嫌弃我新寡吧?”
“你守寡不足一年,便要改嫁,这确实于理不合……”他嘴角含笑,“可我不在乎。只是今日一无高堂,二无红烛,如何拜堂成亲?”
“谁说没有,我都准备好了!”言罢,她对门外的默影喊道,“默影姑娘,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默影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两盏红烛进门,将红烛放于案台上,便取下墙上悬挂的几幅画像,画像后竟放置了宇文孤羽、陆琳苒、裘翼山,还有魏苍然的牌位。
落尘道:“娘亲和浣泠本是要来的,可又怕扰了我们久别相聚,便决定晚一日再来。”
宇文楚天惊讶的目光从灵位移向默影,默影立刻回话道:“三日前,郡主用主上的飞鸽传书于我,询问您是否身在浮山,并命我帮忙准备灵位红烛。默影不敢违逆王爷吩咐,未告知郡主您的下落,只传书回复,会为她准备一切。”
宇文楚天不禁叹气:“不枉你跟我这么久,真是越来越会为我办事了。”
“默影多谢王爷夸赞。”
“……下去吧。”
“是。”
默影刚要出门,忽听宇文楚天道:“今日天寒,你不必在门外守着了,进屋歇着吧。”
“默影明白!”她犹豫一下,终跪地叩首道,“默影恭祝王爷新婚之喜,愿王爷身体康健,福泽永昌,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宇文楚天躬身回了一礼,脸上笑意难掩。
默影走出去,合上房门,漫天风雪落于她的眉梢,融化成水,似泪非泪。她仰头,对着漫漫风雪粲然一笑:“王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默影今后再不会违您心意了。”
风雪之日,红烛的光虽是微薄,映在落尘的眼角眉梢,却是那般娇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单的三拜三叩,看似简单轻松,对有情人而言,那是多少等待和煎熬,多少无人能懂的期盼。而又有多少有情人,终其一生的苦守,也终是换来永远的遗憾。
所以,他们是幸运的,不论过去如何,将来如何,他们此刻……唯愿足矣!
日薄西山,雪依然未停,宇文楚天半倚在床上,看着眼前喂他吃药的落尘。药极苦,微烫,他分明知道梦里不会感觉到冷、热、酸、甜,可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实。
因为这样的梦境,他经历过太多。
心中一时惊惧,他握紧她的手,想要证明她是真实地存在着。落尘手一不稳,药汁溢出几滴,她从怀中拿出丝帕轻拭他的唇角,满目的柔光却与从前不同——从前的她柔情中带着紧张与不安,他一受伤,她担惊受怕得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如今的她,更平添些从容和镇定。
她长大了,那个从小依赖着他的小女孩儿终于长大了。
“小尘,事到如今,你还恨我吗?”他问。
落尘轻轻摇头:“不恨了。等你的这些日子,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也明白了你在苗疆查出我身世时的无奈和逃避……这些都是命运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天大的玩笑!”
“可我却亲手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脸色愈发紫青,唇色泛白。
落尘又喂他吃了一勺药,轻叹道:“这不是你的错。你误以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以为孩子必定先天不足……偏偏你当时伤势极重,又身中剧毒,就算没有各大门派追杀,没有陆穹衣扣给你的滔天大罪,你也难久活于人世……若不是为了我,你一定不会忍心害死自己的骨肉。”
“……”他看着她,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过去的错和罪,我们都放下吧,我们还有以后,以后我还可以给你生很多的孩子,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一定都能健健康康的!”
“小尘,我……”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她又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先把药吃了才是正事。”
他不再多说,安心吃药。
喂他吃完最后一口药,落尘放下药碗,为他拭去唇角的一点药汁。
夜色沉沉,红烛泪尽,落尘又续了根红烛,回身落了幔帐,侧身入帐,委身上床。
他坐在床上,怔然望着她,眼中难掩涩然。
“干吗这么看着我?好像从来没同我睡过一样。”她轻笑,眼底也染了羞涩。
扯过蚕丝的棉被,搭在腿上,她便开始宽衣解带,一层层惑人的红裳落尽,余下单薄的亵衣,亦是红色。她全身缩进被子里,见他一动不动,抬头看他微红的面颊,问:“要我帮你脱衣衫吗?”
“……也好。”
窗外的雪,没有停过,树影晃动,摇曳成声,窗外月影绰绰,照见一室旖旎。
她低垂着眉目帮他解开衣衫,正值寒冬,他的衣衫单薄,脱下了外衫便是贴身的中衣。她正欲收回的手,突然被他捉住,他的唇附在她耳侧,呼出的气息灼烫,染着淡淡的药香。
沉重的身躯压了过来,她被压倒在床榻之上,凌乱的被褥间,他光裸的身躯伏在她身上,体温透过紧隔的薄衫也同样灼人。
懒懒缩在他怀里,落尘眷恋地望一眼浮山的天空,闭上眼睛。这世间唯有浮山的冬夜是暖的,她也唯有在他的怀抱中睡去,才不会有噩梦。
在筋疲力尽中睡去,又在锥心之痛中醒来,宇文楚天猛地睁眼,看见身边的落尘还在沉睡,柔滑的手臂缠着他的腰身,细腻的肌肤触着他的胸口。
她在他怀中轻吟:“宇文楚天,你知道吗,这世间不止宇文落尘爱你,兰浣沙也爱着你……”
他抚摸着她的眉眼,念着她的名字:“小尘……”
“我跳崖之前说,来生再相见时,我只希望我们是陌生人……其实我是希望再见时,我们从未相识,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你……”
他终于舒心一笑,拥着她的身子,沉沉睡去……
他曾害怕见她,怕见了就割舍不下,如今既然已割舍不下,那就只能竭尽心力,不去割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