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自灵犀(2/2)
他从树下一步步走近她,青白的月色下,她看清了他的脸,又是宇文楚天。
宇文楚天走到窗前,眼光似星光明灭无痕,声音似风声飘忽不定:“抱歉,看来我今夜又打扰到你了。”
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知道她此刻应该做的是大叫“来人”,或是马上关上窗子,表现出自己不容侵犯的矜持,可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宇文楚天想要伤害她,谁来都不能阻止。
“这么晚了,宇文公子为何还没休息?”她平静地问。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兰小姐怎么也没睡,又做噩梦了吗?”
她迷惑地看着他,迷惑于他知道她常做噩梦,也迷惑于他的出现。
“看兰小姐满眼疑惑,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
“唉!”想不到他不仅能看病,还能看透人心思。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在皇上安置的驿馆,要来兰侯府叨扰?”
这的确是她最想不通的。
“你会告诉我吗?”
“因为你太像小尘了,看见你,就像看见小尘。不过你放心,我答应兰夫人小住几日,治好了你的旧疾便会离开,绝不扰你清净。”
“我听说宇文姑娘三年前失踪了,你到现在还没找到她吗?”
“她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宇文落尘了。”
虽然她早已猜到这个可能,可当真正听见宇文楚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狠狠一沉,顿时后悔自己的唐突,“对不起!我不知道她……”
“没关系。”宇文楚天微笑着摇头,“已经过去两年零十个月了,我习惯了。”
日子都记得如此清楚,可见他有多么不习惯,他习惯的是思念,日日刻骨,日日锥心。
“我……我和她真的很像吗?”她又忍不住问。
他摇头:“昨夜天色暗,我把你错看成小尘,今日再细看,你们并不像,你比她美,也比她幸福,你身边有真心疼爱你的亲人,有真正守护你的恋人,不像她……”
“她也很幸福,她有你,有你这个真心疼爱她的哥哥。”
她本想安慰他,却不知为何,他听了这句话,放在窗沿上的指骨泛白,雨花石的窗沿突然碎裂了。
“对不起,弄坏了你的窗沿,我明日给你换一个。”
“不劳烦你了,侯府的下人会处理的。”
“嗯,那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他转身欲离去。
“宇文楚天。”她一急,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脚步停住,转回身,仅仅是一个回眸的眼神,墨玉似的瞳孔流露出的温柔便足以让人沉沦。隔着碧纱窗,她失神地望着他,依稀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她在哪里见过,在梦里,或是,在前世。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对浣泠,可是真心相待?”
“真心?兰小姐何出此言?”
“浣泠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明白,不知道你对她……”
“我与她萍水相逢,决无他意。”
这句话,他说得尤为坚定,也尤为凉薄。她为浣泠感到悲哀,也多少有些庆幸,终究宇文楚天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浣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过了子夜,晚风越来越大,吹得窗子呼呼作响,也吹得她衣衫飞舞。
“晚上风大,关上窗子吧,免得着凉。”宇文楚天又转回来,为她合上窗子,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那一夜,墨竹园的灯火也一直未熄,她也再无睡意,干脆坐于榻上,按照《九黎秘录》中所记方法修习“听意”秘术。
听意是将心神聚敛,催动灵力,以心念感知万物之声。上古九黎族将这种秘术奉为神力,事实上,现今许多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都可以做到,早已算不得什么神力,浣沙也只当一种有用的技能修习罢了。
屏气凝神,浣沙感知着花瓣随风而落,树叶迎风而动。忽然,一片宁静中,悠远的笛声愈见清晰,一曲怅然的《人不归》,诉不尽梦断天涯人不归的凄然。
曲声落,宇文楚天悲凉的轻叹传来:“来生再遇见时,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小尘,这就是你要的吗?”
回答他的,只有露水落地之音。曲声又起,声声催人泪,浣沙不觉间眼底已湿润。
脚步声近,曲声戛然而止,女子恭敬的声音唤道:“王爷!”
“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宇文楚天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沉。
“已查清了。王爷所料不错,夜枭抢夺那笔修建河堤的银两确是萧朗授意。只因泱国皇帝又将军费再度减缩,原定的补给粮草迟迟未到河阴,萧家军已食不果腹,萧朗才动了那笔银两的主意。”
“看来萧朗也是别无他法,才会出此下策。”凝着冷冷的笑意,宇文楚天道,“如今风雨欲来,河堤停工,两岸百姓怕是焦虑难耐了。你命人去游说两岸的官员,五日之内务必让他们辞去官职,携家眷告老还乡。”
“若他们不肯呢?”
“那就送他们回去。”
女子立刻答:“默影明白了。”
停了一会儿,宇文楚天问道:“还有何事?”
“主上让人传话:大军已待,只等王爷的消息。”
“回我的话:欲灭萧家满门,随时可以,欲亡泱国,需他静心以待。”
“王爷的意思是?”
“等!”
浣沙一惊,心神俱散,无法再汇聚灵力探听。
抚着汗水涔涔的额头,她不禁有些慌了,很想马上传消息给萧潜,让他千万提防。然再细思量,即便她告诉萧潜宇文楚天此行的目的是灭泱国,又能如何?宣国连年侵犯边境,灭泱国之心人尽皆知,萧潜岂会不知?可凭他一介武夫,又能改变什么?
萧潜十七岁随着父亲萧愈征战沙场,至今七年,多少次生死一线,血染黄沙,他换来的不是泱国江山稳固,而是皇上越加昏聩,王土哀殍遍野;他一身的累累伤痕,战功赫赫,换来的不是皇上的仰仗信赖,而是皇上猜忌萧家功高盖主,日渐缩减其军费开支。
如此下去,萧潜就算不会如凌王一般被皇上忌惮,寻了借口将他毒杀,也难逃命丧沙场的劫数。
而泱国早晚会灭亡,这不是宿命,这是因果,是必然!
也许,她真正应该做的,是劝萧潜看清这个必然,别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他会听吗?或者,她应该想想办法让宇文楚天放萧家人一条生路!
存了这个心思,天蒙蒙亮,浣沙便起身推开窗子,关注墨竹园的动静。忽见林中一袭青色的人影飘忽在半空,身形轻快如流水疾风,踏叶无痕,剑影凌厉如旋风狂扫,竹摇叶颤。
浣沙选了件湖绿色的罗裙穿上,待明心为她精心梳理一番后,出门绕过寂静无人的花园,便到了墨竹园的竹门外。
迎着晨光,她仰起头举目细看,只见淡青人影手持长剑在竹林上纵身飞跃。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幻化作风则轻若无骨,立若磐石则坚固不移。竹叶在剑气下微微颤抖,露珠散落,他无声无息地飞过竹海,以剑锋将露水收取,不偏不倚地挑入林中八仙桌上的冰玉壶中,冰玉壶正放在火上炙烤着,水珠落在里面便沸腾起来,热气飘散。
收集了满满一壶晨露,他收剑,转身,轻纵,飘然落于她的身前。
她淡淡地施了一礼:“抱歉,打扰宇文公子练功了。”
“我不是在练功,是在沏茶。”
“沏茶?你天未亮便起,只为取晨露沏茶?”
“是的。不知兰小姐可有兴趣尝尝?”
她未推辞,随着宇文楚天走入竹林间摆放的茶案前。白玉壶下的火刚好燃尽,茶香扑鼻而来,其中浸透着竹叶的爽洌,清新之极。
他取了茶杯,斟满茶,轻摇了一下,递给她:“此茶可醒脑定神,我看兰小姐脸色不好,想必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喝一杯,定定神。”
“多谢!”
甘纯的淡苦入口,不仅有茶香的润泽醇厚,更有竹叶的清透。
“味道如何?”
她细细回味着唇齿间的薄香,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茶香弥散齿颊之间:“无味之味,乃是至味。这茶的味道很特别,宇文公子每日必饮,想必这茶有些来历吧?”
宇文楚天淡淡地道:“多年前,小尘因受了惊吓无法安睡,我翻遍医书,终配出这安神茶的方子,每日清晨取竹叶上的露水为她沏茶。”
每日?他该多疼爱他的妹妹,才会日日取朝露为她沏茶。“那你……现在为何还要日日取朝露沏茶?”
他垂首望着清茶,茶水氤氲着的热气逐渐模糊了他的面容,“这茶是我为你准备的。”
“我?”
“嗯,你每日晨起饮上一杯,梦魇之症定可不药而愈。若是兰小姐不便来这里喝茶,便让人每早过来取一壶。”
“这……”让他日日为她取晨露沏茶,她深觉不妥,但面对他温和的笑容,她又不知如何拒绝,索性爽快地接受:“劳烦宇文公子了。”
“不劳烦,我习惯了。”
这习惯着实让浣沙无语,默了一下,她想起昨日的香囊还在怀中,忙从衣袖里取出香囊来,递予他:“这个还给你吧。”
他看了一眼香囊,并未接过:“为什么还给我?”
“我看这香囊上绣的丝线被磨得有些脱色了,想必你已经带在身上多年,它一定对你很重要,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这香囊是小尘许多年前绣给我的,确实有些旧。若兰小姐不嫌弃它破旧,就收下吧,这里面的安神香与安神茶配合,才能充分发挥功效,彻底治好梦魇之症。”见浣沙还有些迟疑,他又道,“若是兰小姐嫌弃这香囊破旧,可让人重新绣个精美的,装了这安神香带在身边。”
“我怎么会嫌它破旧呢?”听他如此一说,浣沙反倒不好回绝,“小尘姑娘的桃花林绣得极有意境,桃花更是片片有心,瓣瓣用情,我是怕宇文公子舍不得。”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了。”他轻笑一下,眉目如水墨,淡淡的笑容似三月的春光般温柔,“不过,物尽其用才是最好的。”
她不禁也笑了,细致地收好香囊。
宇文楚天又问道:“听兰夫人说起你有骨痛之病,每逢天气转凉,便会骨痛难忍,可是如此?”
“是的。”
“我能为你诊诊脉吗?”
她即刻将手腕放在桌案上:“浣沙求之不得。”
他自怀中取了一方丝帕放于她的手腕上,丝帕雪白,上面绣了一对碧色的交颈鸳鸯,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很明显是女子所赠之物,而他折得平整,贴携带,珍爱之情表露无遗。
她专心研究着鸳鸯丝帕,而他隔着丝帕为她专心诊脉,诊了良久,眉峰不由深蹙。
“我这病,是不是极难医治?”她试探着问。
“不,不难。兰小姐是寒气入髓,经络受损,只需将寒气逼出即可痊愈。”他抬手,取了丝帕折好,又放回怀中,才问道,“你骨病发作,是全身骨骼俱痛吗?”
“是的,四肢百骸皆疼痛难忍。”
“寒气入髓,必是经历过骨骼碎裂。你全身皆痛……”他没再说下去,眉峰再蹙紧。
她若无其事地笑笑:“没错,我确是经历过全身骨骼尽碎之伤。三年前,我失足从悬崖摔落,摔得血肉模糊骨骼尽断,好在我从小修习九黎秘术,修有护体灵力,才维系一丝心念未绝。我娘请兰族长老婆婆帮我以蛊虫重塑残躯,我才活下来。”
“以蛊虫重塑骨肉?那要经历百日噬肉啃骨之痛。”
“百日?”浣沙摇头,语气依旧云淡风轻,“是三百日。我的伤太重,在寒冰床上躺了三百日,才被蛊虫救回这条命。可命虽捡回来,寒冰床的冷气却入了骨髓,天气一转凉,便要受骨痛折磨。若宇文公子能治好这顽疾,浣沙感激不尽,愿为公子做任何事,报答公子。”
他一直低头听她说话,待她讲完,才端了茶杯喝了口茶,道:“举手之劳,无须言谢。”
晨光落在他眼角眉梢,照见他眼中蒙的一层莹润光泽,仿佛水光,又很快隐没。浣沙坚信自己是眼睛花了,才会恍然瞧那似泪光迷离。
一盏茶不觉间饮尽,浣沙正欲告辞,宇文楚天又为她斟了一杯。她迟疑了一下,端起茶杯继续与他品茗聊天,聊她感兴趣的人和事,比如浣泠、萧潜,还有宇文落尘。
不知不觉竟聊到阳光明媚时,浣泠穿着一身特别柔美的水蓝色长裙来到墨竹园,她在竹门外看见宇文楚天和浣沙品茗对饮,有说有笑,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她想敲门,又忍住,在门外跺了跺脚,扭头跑开了。
这一切落在浣沙眼里,也落在宇文楚天的眸光中,他的神色依旧冷然,低头喝茶,恍然未觉。浣沙本想追去解释,可转念想想,若是这样一幕能让浣泠误解,误以为宇文楚天是个见异思迁之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毕竟彻底伤一次心比始终牵肠挂肚好得多。
至于她们姐妹,到底是血浓于水的情意,浣泠自然了解她的为人,也了解她对萧潜的心思,就算有些小怪罪、小不满,也总会看淡看开的。
从那日后,浣泠得知宇文楚天每天都为浣沙送来安神茶,偶尔与她一起品茗,曾天真快乐的娇颜日渐阴郁,也多次来浣沙房里明里暗里试探着问她与宇文楚天都聊些什么。
她只说宇文楚天是在为她治病,别无其他,浣泠便再无话。
她轻柔地抚了抚浣泠的肩头,故意问道:“你可见过宇文楚天贴着心口收了一方鸳鸯丝帕?”
浣泠一脸茫然之色:“鸳鸯丝帕?”
“嗯,你该知道,鸳鸯丝帕素来是定情之物,他贴心口藏着,必是与某位女子情深意重,定了终身。”
浣泠顿时脸色苍白,红了的眼眶中扑扑簌簌落下泪来,哭了一阵,她又不甘地抬头询问:“姐姐没骗我吧?”
“我是你的姐姐,我比谁都盼着你幸福,我怎么会骗你?”她哀叹道,“浣泠,他若真有心于你,这几日又岂会对你如此冷淡?”
“可他那日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他……”后面的话她已哽咽难言。
“他那日不是告诉过你,他哄你笑,只因你像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他也说过我像他的妹妹宇文落尘,想必,他也觉得你像他妹妹,故此那日对你格外温柔,让你有所误会。”见浣泠还是悲伤难平,她又劝道,“浣泠,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可这几日我与他相处,深觉他对女子行为举止暧昧,易招蜂引蝶,不可托付终身。”
言至此,浣沙不禁望了一眼墨竹林的方向,对于自己的蓄意抹黑,她心中难免有所歉疚,可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她也只能牺牲他的人品了。
苦劝了浣泠半日,她才勉强止住了哭泣,揉着红肿的眼睛道:“他如此辜负我,我再也不理他了!”
浣沙总算放了心,这一晚睡得是难得的安稳。
第二日一早,宇文楚天又为她送来安神茶,因为心里对他存了歉疚,她便请他进房,将昨日对浣泠说过的抹黑他的话坦然相告,并道:“我想让浣泠对你死心,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宇文公子海涵。”
宇文楚天毫不在意地笑笑:“无妨。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素来不善应对女子,行为举止有所差错,让二小姐误解,是我的失误。”
“宇文公子言重了,浣沙绝无此意。”
其实这几日的相处,她多少看出些宇文楚天的为人,旁的不说,对于女子,他绝对称得上品行端正,举止谨慎。他夜里站在她窗外,明言是想念妹妹而已,他为她诊脉之时刻意用了鸳鸯丝帕,想来也是为了防她误解。
这样的男人,纵然情债累累,也多半是爱慕他的女子飞蛾扑火,非他蓄意招惹。
默然品了半盏茶,宇文楚天告诉她,治疗她骨病的方法和药方他已经找到了,只缺一味瑶草,这味药可遇不可求,要费些时日,待他取到瑶草便可为她治病。
浣沙只在《八荒经》里见过瑶草,传说瑶草是神女瑶姬所化,长于姑瑶山,只有一株。泱国地处中原腹地,距离姑瑶山可谓是山重水阔的距离,他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寻到?
她掩饰好内心的失望,微笑着点头,让他莫急,又为他斟满茶。
两人日日相处,陌生感渐除,聊天也不再拘谨,随意闲聊,聊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妹妹。每每提起宇文落尘,即便是寥寥数语,他的语调也难掩情意,足见他们兄妹的感情好得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