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端阳劫(八)(2/2)
这一夜,两驾马车换了一个地方驻留,信阳郡主的车夫借了神策门附近一家车行的院子,付了他们钱,将马车停入了这个大院子之中,藏在了几十驾马车之中。他给两匹马儿解了辔头,牵去马槽刷洗喂料。两驾马车就只剩下车身作为众人的休憩场所。
信阳郡主提了她的剑下了马车,主动承担起了望风把守的任务。她自知自己是个外人,与众人待在一块,妨碍人家谈论要事。她倒也豁达大方,半点也不摆出自己郡主的架子,显出了十足的平易近人。她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展示她的诚意,她希望能取得大家的信任。郭大友、孟旷等人本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去把守,奈何能去望风把守的人都伤得七七八八,他们也是力不从心。
郡主车驾宽敞,便用来安顿伤员,孟暧也留在这驾车上照看伤员。穗儿与白玉吟回了自家的马车休息。二哥孟子修与罗道长果真不曾跟来,此时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有郭大友始终在身旁,孟旷实在不方便询问。穗儿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孟旷说,想时刻陪在她身侧,却碍于情势不得不作罢。想着等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再寻机会与她单独相处。
吕景石去附近买了些吃食回来,众人草草用过了晚膳,那车夫又与吕景石去问车行挑了两大桶热水,众人只能简单地擦洗一下面庞脖颈,将就着熬过一夜。约莫酉时,在外望风的郡主被吕景石替了下来,回到了车架上休息。郡主回来后,郭大友觉得车厢内狭窄,又有那么多女子在,有些不大自在,便以气闷为由,出了车厢,坐在了车辕边靠着休息。他道他皮糙肉厚,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车内便只剩下孟旷、孟暧、昏厥的班如华和信阳郡主。
夜半,城内依然喧嚣,院外不断响起马蹄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潞王的追兵仍在连夜搜捕孟旷等人。然而这个院子就像是展开了屏障一般,追兵没头没脑地跑过去多少回,就是不知进来查看一番。
车厢内,郡主朱青佩抱着她的宝剑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孟旷也因伤痛无法入眠,闭着眼躺在车厢座位之上。孟暧拿着蒲扇同时给孟旷和班如华扇风,比起孟旷,她此时更加关注班如华。班如华已然开始发热了,孟暧必须不断给她换冰帕子降温。
孟暧第七次给班如华换帕子时,朱青佩不禁睁开眼,望着班如华,有些忧心地询问孟暧:“她不会有事吧。”
“发热是正常现象,烧退了就好了。眼下缺医少药的,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我给她服了清心净神的药丸,会有些帮助。”孟暧道。
“唉,这样个柔弱的女子,却中了箭伤,真是可怜。”信阳郡主不禁道。
孟暧见信阳郡主挺平易近人,长夜漫漫也无心睡眠,她于是起了个话头道:
“郡主这是为何会下江南来?”
“我自己做丝绸生意,经常要往来江南,尤其是南京、苏杭等地。今次也是出来拓展商路的,顺便一路游玩访友。没想到撞上了你们的这件事。”
“我等能蒙郡主仗义援手,实乃几世修来的幸事。”孟暧道。
“孟大夫客气了,我这个郡主其实只是虚名,我早已被玉牒除名,也没了俸禄,如今与我父王断绝了往来,此事未曾对外宣布过,是父王还想用郡主的身份保护着我,同时也在我身上始终拴着宗室女的锁链,希望我知道厉害后还能拉我回头。说白了如今我不过一介平民,也无甚特权,与你们没甚么区别。”
“郡主怎会与家中闹到此等地步?”孟暧不禁有些惊讶。
朱青佩叹息道:“我是宗室女,却看不惯宗室大多数人好吃懒做、骄奢淫逸的做派。有些话听来是大逆不道,我见你们亲切,也就在这里与你们说。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我朱家也已成了大明的累赘负担。每年发我们的俸禄就要把国库给耗空,近十万的宗室,不农不仕,啖民脂膏,加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的缗钱粮食,这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劳作出来的呀。此等巨数当真令人恐惧,简直犹如无数寄生虫般。
自隆庆年来,开放海关,沿海通商兴起,税收比之嘉靖年间已有明显好转,沿海的百姓生活也富足了许多。这证明经商是有效的,能大大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
所以,甚么俸禄赏赐我一概不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抛头露面出来经商,就是要证明我与他们都不同。这些年我一直在外跑商,也算是经历过风风雨雨,虽然始终囿于宗室女的身份,明着他们得给我面子,暗中我没少被轻视、嘲讽、戏弄,但我总归是借着这个身份搏得了不少好处,只能说是甘苦各半。我知道似我这般的女子整个大明也寻不到第二个了,我父王说我明明是金枝玉叶,却贪得无厌,自降身份行贱民商贾之事,丢了宗室颜面。你们也知道,宗室成员不得经商,故而三年前我直接让父王将我从玉牒之上抹除了。他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想做被圈养的牲畜,不想做那朱门高墙内的行尸走肉。”
孟暧,包括侧卧着的孟旷和车厢外的郭大友,不禁对这位郡主肃然起敬。孟暧感叹道:
“郡主之思,民女当真是闻所未闻,郡主之勇,更是让民女无比钦佩。若朝中大员亦或皇亲贵戚都能有郡主这般的想法,又何至于让天下百姓陷于疾苦之中呢?”
朱青佩不禁红了面庞,摇了摇手。她又望了一眼昏睡中的班如华,道:
“我只愿天下有更多的宗亲贵戚能认识到自力更生的重要性,莫要做好吃懒做的蠹虫,朝政也需要变革才行。我本以为天下似我这般的女子是再也没有了,却没想到让我遇见了这位班娘子。她当真是个十分独立自强的女子,我听闻她独自一人在南京做工生活,这般年纪也不曾嫁人,有能力在南京城雇几个仆从,住一处雅致的宅院,着实令人钦佩。”
孟旷观察着朱青佩望着班如华的神色,竟显出几丝缠绵旖旎的味道,她心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莫非……这位郡主竟然对班如华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