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2/2)
然而她的苏醒却让柳心兰受到不小的鼓舞,短暂休整后,妇人再一次准备上路,考虑到老人的伤势,她准备继续把她背在背上。
没想这时却出了意外。
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继续走了。
她瘫靠在山石前,朝柳心兰摆着手,犹带血迹的苍老面容上满是慈爱。
“心兰,不用管我了,你们走吧……”
“你的心意我明白,可百多里大山,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要背着我……撑不住的!”
“听我的,带孩子走……就当是娘求你,只要你们活下去,我这一把老骨头,死也瞑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太太目光宁静,语气平和,就像在说什么家常琐事一般。
柳心兰却急得快哭了,她几乎快要跪在老人面前,想尽办法劝服老人,却始终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老太太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陆麓看在眼里,心中只能叹息。
他已经知道,柳心兰是要去一个叫青石驿的地方,百多里深山老林到底多艰远难及,他不是很有概念,却听晓就算昨晚走了一夜,怕也没能走出这段路的十分之一。
这还是柳心兰不眠不休摸爬一夜的成果。
看着那张因疲惫而发白泛青的脸,他终于明白,先前路上妇人眉宇间那浓浓忧虑从何而来。
她早就知道这一路将面对的艰辛。
要想有人能活下去,老人的提议,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柳心兰却显然不愿这样的结果,她动情苦劝,努力良久,可惜始终没能说动老人。直到末了,似乎已经无计可施的妇人在漫长沉默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噙着泪光,缓缓跪在老人面前。
似乎已经料想到要发生什么的陆麓心中一叹,别过脸去,不愿去看这生死离别。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柳心兰跪在老人面前,眼中泪光氤氲,却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执拗。
“娘。”她轻轻唤了一句,目光低垂下来,语气轻柔。
“心兰不该逼您,只是这样的事情……心兰做不到!”
“心兰自小没了亲娘,爹爹在心兰十岁那年最后一次进山,也再没能回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心兰甚至不知道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直到,嫁进了陆家。”
“您对我好,三哥对我也好,嫁进陆家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好开心,每天都好开心……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命中注定就该进陆家的门,这便是我家……只是,没想到,才一年多,三哥就……”
“我还记得,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觉得天简直又塌了,哭了整整一天,最后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您就伏在我床前,牵着我的手,趴在床沿上睡。小家伙在肚子里,使劲蹬着我的肚皮,很有劲……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即便三哥不在了,我还有您,还有孩子,只要你们还在,这个家便在,我不能让三哥失望……”
“后来,乡里有传言,说我是煞星,进了哪家的门就要克死全家人,是您始终站在我这边,听见谁说这话便和谁急,甚至拽着传言的人要上公堂,我当时真的好感动……”
“再后来,风言风语止住了,有人家上门说亲,您劝我若是有好去处就去,可我不愿意……因为在心兰心里,这便是我家,您就是我的亲人,最亲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您不嫌弃,我都会留在您身边,陪着你们,伴着你们,即便……您如今想要留下!”
即便,您如今想要留下!
最后这句话就像是凝重誓言,柳心兰重重拜倒在老人面前,再不起身。
陆麓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望向柳心兰的目光明亮。
老人亦是怔怔望着她,半饷后回过神来,焦急得像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可无论她再说什么,柳心兰就这么静静的跪着,蜷伏的身影,仿佛山中冥顽不灵的顽石。
于是黑云笼罩的大山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拖累家人的老人,唉声叹气地对峙着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抛下老人的妇人。
襁褓之中,陆麓缓缓闭上眼睛。
两个傻女人啊……
事情的最终,老人终究没能拗过柳心兰。妇人像是铁了心,执拗的跪在地上,既不离去也不言语,最后在陆麓哇哇的啼哭声中,老人终于长长一声叹息,闭目点头。
柳心兰喜不自禁,抹着眼角泪花,像来时那样,用挂绳将老人固定回了背上。
一行再次上路。
而后不久,压抑多时的山雨,也终于降了下来。
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有幸于柳心兰的心灵手巧,陆麓得以逃脱被浸泡在湿透襁褓里的命运,在大雨降下的前一刻,他们遇到几株野山蕉,妇人用蕉叶做成了简易雨披,护住了一行,更护住了他。
老人再一次陷入了昏睡,她的伤势太重,所剩不多的活力更是在之前的对峙完全耗尽,大雨落下后没多久,便神色萎靡的伏在柳心兰背上,昏沉不知人事。
柳心兰依旧在走,疲惫且艰难,像一叶想要冲破暴雨巨浪的孤舟,柱着不知哪儿捡来的粗陋木杖,困顿前行于狰狞天地间。
陆麓蜷缩在襁褓中,望着在倾盆暴雨中挣扎前行的妇人,陷入一种奇异的思绪。
很难说此时的妇人在他心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但这一天下来,对这世界的绝大部分印象,便是眼前这个叫柳心兰的女人。不得不承认,他越来越喜欢她了,他觉得他们其实就是一类人,尤其是在柳心兰朝老人跪下说出那番话的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前世的亲生父母是不是也会如此,但如果这条路注定是三人最后的旅程,陆麓很愿意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们走完。
当然,若能让两个傻女人继续活下去,就更好了。
心里这么想着,时光也就变得模糊和无足轻重起来,雷鸣山野,雨透林间,不自觉地,陆麓开始回忆起前世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纷纷杂杂,难以尽述,说不上哀切悲怒,却也有怅然失落。
当他从这种纷乱的思绪中拔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本就的天光已经开始昏暗下来,天地之间像被人慢慢蒙上一层灰布。
天快黑了。
他意识到。
随后,便发现不对了。
柳心兰一直在走!
这时已经临近傍晚,可陆麓印象中这一天时间除了两三次短暂的休息,柳心兰就没怎么停下过,大雨落下后更是就这么认准一个方向,然后不断地向前、向前,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片刻不停地行进在暴雨倾盆,腐土漫胫的大山中。
可以看出,她此时的状态已然十分不好,面色惨白,就连嘴唇都已经看不见半分血色,步履蹒跚,若不是靠着一根不知哪儿捡来的木棍助力,恐怕早就支撑不住摔倒在泥泞中。
然而她自己却恍若未觉,依然紧蹙着眉头咬牙迈步,艰难前行,那一往无前的架势,仿佛要以血肉之躯,生生在这大山里犁出一条路来。
陆麓微微皱眉,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他不知道一直机敏的妇人为何一下变得如此决绝不计后果,以她目前状态这么走下去,别说走出大山,就连能不能翻过脚下这座山,恐怕都是问题。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妇人注意休息。
只是对于怎么让她准确体会自己意思这件事,却让陆麓十分困扰。
于是他尝试着,哼了几声,试图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适当传递自己的想法。
“嘤~啊,呃呃……”
陆麓发自内心感到羞耻……
好在柳心兰感受到了他的异动。
她俯下了头,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带着一丝疑惑,目光温柔。
少顷,她缓缓停住了脚步。
陆麓心中震撼。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母子连心?
他顿时精神一振,心念电转,心想是不是该继续说点什么。
然而妇人的下个动作,却让他僵住了。
她拉开了衣襟,将饱满的胸口凑向了他。
咳……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麓差点被自己倒涌的情绪呛死。
柳心兰却不给他反抗的机会,熟练地执行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
苍天……
拥有着成人思维的婴儿想要仰天长叹,嘴就被堵得满满当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这种时候,陆麓都内心羞愤得恨不能马上再死一次。
所幸天光昏暗,否则小妇人一定会惊奇怀中婴儿那臊得通红的脸蛋。
更让陆麓悲伤的是,少倾后,他察觉到妇人一边应付自己,一边又继续迈出了前进的脚步。
沟通失败……
陆麓心中悲鸣。
而随着入喉的暖流温润脏腑,身体一点点温饱,一股浓稠的昏沉倦意,也难以抵挡地,自五脏六腑弥漫开来,泥泽般将他包拢。
陆麓已经熟悉这样的节奏,自从变成这具身体,身体习性似乎也延续了婴幼的特质,吃饱睡好成了惯性,他振作精神,下定决心撑过这个阶段,以期下次沟通。
盏茶之后……
陆麓打着奶嗝吐着泡,以一种颐养天年般呆滞姿态,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妈蛋,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映像,是雷光下妇人莫名高大的剪影
而他不知道的是,睡梦之中,那剪影似也一道入了梦境,与前世父母那空洞映像,重叠在了一起……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迷迷糊糊中,有陌生声音断断续续闯入耳中。
“陆家娘子,这边,在这边……”
嗯?
有人??
陆麓心中惊疑,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