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虫鸣(2/2)
“你娘她汤明兰她,怎样了?”
灰袍老者多问了一嘴,颇为关切。
云开瞥他一眼,忽的咧嘴一笑。
“还能怎样?魂飞魄散!”
闻言,灰袍老者嘴角抖了几下,欲言还休,最终也不过摇头深深一叹,不再多言。
云老头合起茶盖,发出一声脆响。
“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待着,到该走的时候就自己滚蛋,再敢不敬,就绝非将你镇压一十五年这么简单。须知,我并非不能杀你,只是念在你与云泽一身两意,同为云家子嗣,方才多有容忍,而今日之事,我也不再与你计较。可若有再犯,你的下场,便如汤明兰一般!你可明晓?”
话音将落,云开面上笑意便已经尽数收敛,横眉立目,望向云老头,手中金刚杵金光暴涨,还欲再动,以报十五年镇压之仇。却不待上前,一抹寒风便从身后而至,柔荑冰凉,握住他的手腕,将金刚杵上震荡的佛家伟力也一并以寒风吹散了去。
云开回头,正见到那白发女子对他微微摇头。
“雪姬,带他去西厢住处。”
云老头面容冷峻,搁下茶盏,言罢,便回去次房,不再理会。
灰袍老者也起身,只在临走前看了云开一眼,神情复杂,却也未曾多言,径直走过,去了南房。
那白发女子应一声,双手叠在腰间压了一压,见到两人离去,便扯一扯云开衣角。后者瞥她一眼,而后又望向次房,咬着牙根啐一声,这才收了金刚杵重新挂在脖颈上,转身离开。
云家府邸虽在度朔山上,不入人间,却也建得龙踞虎盘,有千门万户,廊台楼亭,是极了土木之盛,而其占地之广,更堪得匪夷所思。来来往往一十八年,云泽也好,云开也罢,从未将云府走遍,倘若换了外人来此,只怕出不了一时半刻,便要在云府迷了方向,再难走出。
西厢最偏僻处一座院落,门上横梁并未刻字,而是在入了院门之后,青石路一旁立了块镇石,上书“宁心”二字,也因此,这一处小院便得了宁心院的名字。只说起这二字,便知是云温书的手笔,也是云泽四岁那年才终于在云府有了住处,云温书便因云开一事,跟雪姬讨了一块镇石,又讨来灵沙朱笔,写下“宁心”。而这宁心院,便是云泽住了十一年的地方,院中天井全被老桃树的枝桠盖住,只依稀能够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瞧见一些天上的繁星。而到了冬天又是怎样的景色,云泽与云开都是不知,毕竟从未在冬天来过,只偶尔想想,许是枝桠交错盖冬雪,北风呼啸卷玉龙的景象。
那是极好的。
一进宁心院,云开便停在宁心石跟前驻足许久,雪姬跟孟支离和小狐狸也跟着一道停下。
“十五年前我见你时便是这幅模样,如今却还是这幅模样。”
云开忽然转向婢女雪姬,上下打量,鼻间嗅着她身上似是焚香又似木香的味道,随后眼神轻佻地望向她坚挺的胸脯。
“看着是不错,可惜,年纪太大。”
“修行中人,年纪从不紧要,便真的差了个百八十岁又如何?”
说着,雪姬难得笑了一笑,落落大方。
“若你真的愿意,雪姬便给你当牛做马也无妨。”
“能骑的那种?”
云开大笑一声,却是到此为止,不理还在一旁听得满面羞红的孟支离,也不再理会眼神颇有些深意的雪姬,径直走向房中。
十五年尘世过往种种,云开被镇压在黄符之下,只能通过云泽知晓外界之事,却比起云泽,云开更加早慧,其三岁时见过的一切至今都还清晰记得。而雪姬只是云府众多婢女之一,虽说地位与其他婢女有些差别,颇受云老头器重,却也仍旧脱不开婢女的身份。云府上下,尤其云家子嗣,尽是修道中人,这是云开自打第一次出现便已经知晓的,且云家所在度朔山,也绝非寻常,偶然通过云泽耳目所知,“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就让云开想得更多。
许是云家比起那些个圣地也好,家族也罢,都丝毫不差,乃甚于还要更加神秘一些,否则又如何会有“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这样一句话流传在外,而云家却居于其上,安然无恙?
也因此,雪姬十五年容貌未老,加之先前聊的两句,就让云开明晓了几分。纵然他在雪姬身上察觉不到丝毫修道中人该有的气息,却如此也足够说明,雪姬绝非寻常山人,是他动不了的人物。尤其云泽才是真正的云家小哥儿,虽说不受云老头待见,却也有个虎皮大衣在身上,他是云泽,却也不是,若要真的计较起来,谁都说不清楚,可那虎皮大衣,终究是盖不到他的身上。
更何况在往日里雪姬对云泽尤为照顾,仅此一点,就是云开万不能与之翻脸的原因所在。
也或许,将先前说话的人换做云泽,就真的能骑。
云开在房门前驻足,转而又将雪姬上下打量了几遍,后者坦然,笑意依旧,让人瞧不出深浅,反而一旁的孟支离脸色逐渐难看起来,随即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云开挑起眉头,懒得理会,推门走进房中。
这屋里陈设从未变过,东侧摆放一张梨花木的大床,上面整整齐齐铺着金丝锈边大条褥。屋当中是秀木圆桌,青花瓷的杯盏酒壶,一应俱全。西侧则是一张檀木八仙桌,桌旁角落里立一件瓷白釉书画缸,里面插着林林总总约莫二三十副卷好的字画,桌上设有笔墨纸砚,同样的一应俱全,摆放整齐。桌案一角还摆放着一叠古书,大抵是雪姬从云老头书房里寻来,尽是些云泽最喜的志怪搜奇,足有十数本,其上文字也颇为古老,也就云泽有些功底,若是放在寻常人,这些书便根本读不来。
只可惜,志怪搜奇并非云开所喜。
他选了本书,随意翻看两页,嗤之以鼻,原本还想将其毁去,又念及是云泽所好,便终究还是放弃。又把玩一阵那些个笔墨纸砚,云开觉得无趣,便去到床上躺下,耳边方才听闻有人开门,却已经昏睡过去,而不消片刻,又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换回了云泽,面上有些茫然,只记得先前还在登山途中,而如今却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大少爷命人给哥儿留下的晚膳,哥儿便尽早吃了,可别让老爷瞧见,否则大少爷又得挨骂。”
再如何的不被喜欢,云泽也是云家小哥儿,身上披着这么一块虎皮大衣,多多少少也得有个贴身的侍女,便是此人,名唤木灵儿。其年似十八,着青翠女娥裙,出落得亭亭玉立,平日里是个乖巧可爱的模样,与云泽十分亲近,一笑起来就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见得木灵儿,云泽一愣,心里古怪,还没能问出口来,木灵儿已经点了蜡烛,正摆放饭菜,率先出声。
“离小姐说了,您啊,是上山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脑袋正磕在一块石头上,晕了过去,好在陶老先生出手,帮您治好了伤势,不然啊,到这会儿估计也醒不了。”
一边说着,木灵儿已经摆好了饭菜,便收起食盒,抱着圆簠,格外乖巧地站在一旁。
闻言,云泽一愣,虽是有些狐疑,却也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没觉得疼痛,只得放下心来。待德入座,瞧见桌上三菜一汤,多多少少还是带了点儿荤腥,当即笑了起来。却没多久,云泽嘴角笑意又尽数收敛,小心翼翼地望着木灵儿,开口问道
“爷爷他,来过吗?”
“这”
木灵儿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可云泽早先也已经猜到,本就没报什么希望,只是心里尚且留了些期许,方才有此一问,如今木灵儿不答,云泽也不追问,心里有数,很快便放下忧闷,叫着木灵儿一起用膳,不必生分。
“灵儿吃过了,小哥儿还是尽快用膳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木灵儿连连摆手,笑着在一旁坐下,脑袋枕在手臂上,手臂摆在桌子上,手里还抱着先前的圆簠,眉眼弯弯地笑着。
这姑娘自来便与云泽亲近,与别人在一起时就只本本分分地做事,也就到了云泽跟前才会打开话匣子。一顿晚膳的功夫,这一年的山上趣事,云泽便都从木灵儿那里听了个遍,什么春天的桃花酿酒,夏天的蟋蟀火萤,秋天的草果落叶,冬天的三尺冰棱,到了木灵儿这里,都有着说不尽的有趣,直到月上三竿了,云泽迫不得己说笑着要让木灵儿给她的小哥儿侍寝,这姑娘才终于红着脸提上食盒退了出去。
却没多时,木灵儿又偷偷摸摸推开房门,露出半张红透了的小脸,见着已经脱了上衣正愣在原地的云泽,又逃也似的挪开了视线,过了许久才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重新看向云泽,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小哥儿,您,当真需要灵儿侍寝?灵儿,灵儿知道小哥儿长大了,会有些想法。可是,太匆促了,灵儿还没准备好。但如果是小哥儿需要,灵儿,灵儿请小哥儿,可以,温柔一些。”
木灵儿贼心还行,却贼胆还是差了许多。
回过神来的云泽自是比木灵儿脸皮厚些,纵是觉得有些发烫,也还能板起脸来。
“滚蛋!”
木灵儿如蒙大赦。
听着院子里哒哒哒的脚步声快马加鞭也似的越行越远,屋里的云泽才终于松一口气,脸上也不禁滚烫起来,裤子也不褪了,径直爬上床去,才瞧见小狐狸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趴在床铺内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他。
云泽吞了口唾沫,总觉得有些心虚,干巴巴笑了一笑,翻过身去。
窗外虫鸣,三更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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