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三(2/2)
柳八斛摊手笑道:“吾不知。”
春娘刚提起来的那点儿兴趣,忽地又被柳八斛这句话给浇冷了。她把犀形带钩钩举到眼前,青铜的器味近在咫尺,很生涩。同胭脂水粉完全不一样,它是冷的、硬的、涩的,是属于兵戈和男人们的味道。
哪怕眼前擎着的,仅为又小又薄一枚带钩,也忍不住叫人嗅出九州与九鼎气息。青铜为铸重器之材,不但压得住年岁,还压得住社稷。
春娘摸摸青铜犀牛腿上铸的云纹,没由来想到——彼时,古妇人可曾拿青铜铸些首饰佩戴呢?此时,若将自己发鬟上的金簪换作青铜簪……果然青铜不能成为女子所爱……
她一时间想出了神,手中只管摩挲那犀牛。待回过神来,柳八斛已经在吃茶了。
“掌够了吗?”柳八斛慢慢吹着浮沫。
“嗯,很古,会值许多钱吧。”春娘将青铜犀牛带钩小心放回匣中,不敢磕碰。
“它古,品相也还过得去。却不值钱,抵不了你戴的一只耳环。”柳八斛和蔼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春娘,这一行从来都不是在卖古。”
“不卖古,那是卖真么?这犀牛带钩是赝品,所以不值钱?”春娘仰着脸问。
卖真固然不错,真并不等于值钱。柳八斛摇头,说:“是真货。你再答来。”
春娘想了一想,答道:“物以稀为贵,此物太多,所以不值钱。”
“哈哈,想当年,你太大父问我时,我也作答如斯。一转眼,多少年过去喽!”柳八斛抚须大笑:“千金难买心头好,柳家卖的是‘心头好’三字。”
春娘似有所得,只那么稍闪即逝的一瞬间而已。唉,反正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爹去琢磨吧。她很快就把古玩世家到底干什么诸如此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现在专心侍奉陪伴祖父,待会儿回家绣花才是正经。
柳八斛从腰间解下钥匙,命小伙计开库取他收着的玉带钩。及至打开四方锦盒,一对鸡子大小的玉扣银钩静静躺在红织锦上,银白色已黯淡了,黄澄澄秋梨色的玉片还通透如故。镂的虽简洁,下刀极圆润,叫人看了忍不住喜欢。
“它不算太古,汉时的。却值钱。”柳八斛把玉扣银钩拿出来,对着门外的光线,同春娘一起赏过,一处一处为她细讲如何掌这些物件。无非是多看、多上手、多揣摩,心要细,眼要明,要知其真在何处,还要知其假在何处。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柳家沉淀了太多看走眼或捡到宝的例子,也沉淀了太多经验。
春娘侧耳聆听半日,这个祖父比她在宋朝的祖父亲切许多,她从来没跟前任祖父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待柳八斛停下歇气时,春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祖父,您真的不知道带钩为何又名犀比么?”
“倘若第一个造带钩的人看见大象鼻子互相挽着,这物什也许就叫‘象鼻’了。”柳八斛摸摸她的头发,笑道:“犀牛比斗时,犀角相格,类带钩。大概是这个缘故,名犀比。”
祖孙俩人正在说话,分娘从街上跑回来,脸蛋红扑扑,鼻尖冒着细汗。
“给您的酥饼!”分娘递上一包点心,自然是跟着她的老伙计走公帐付铜板。
“好,好。分娘乖。”柳八斛将锦盒交给老伙计,自己携了两个孙女走到对面的胡商珠宝铺,挑中几对时新臂钏替她们戴上。一对双生花,一个爱静,一个爱动,倒也省心,决不会因为一个多吃了半盏乳酪或者另一个抢着戴首饰而拌嘴闹别扭。
他们刚离开不久,西市街上闯过几匹高头大马,一路扬鞭横冲直撞,也不避让行人,惊得路上小贩忙向后躲,一摊淮南橘不幸遭了祸,骨碌碌滚的到处都是。
“让开!别挡着爷的路!”马背上的人嚣张至极。到了柳珍阁门前,四五个华服随从簇拥着醉醺醺的少年郎下了马。
店内老伙计一瞧,好阔气的客人,能宰。赶忙搬凳子沏热茶,扇风送水,小心伺候着:“您中意什么珍宝?小的为您取。”
“这里就是兰陵柳家的铺子?”少年斜饧着醉眼,打了个酒隔。没等老伙计点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赌了大半日,扔骰子打彩战腻歪,听说长安城里珍奇玩物头一家要数兰陵柳,你去给爷找个稀罕骰子,爷立等回去开赌局,速速取来!”
老伙计做惯了买卖,当下堆满笑容请他稍坐。不过转了个身的工夫,捧出上好团花织锦盒,盒内四角还放置了精巧香囊,奇香扑鼻。
“十八面错银镶玛瑙松石的骰子,战国的好物件!这可是西施当年摸过的东西呦,桃花夫人也摸过!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候,朱姬天天摸着它耍……足足十八面,您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比六面骰子花样多了去了!”老伙计一脸谄笑,拿了个西汉青铜十八面骰子配上名贵锦盒,想要多多榨他钱财。
那少年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点点头,似是满意。随从立即扔给老伙计两袋子钱,口中喊着:“不用找了,赏你的。”呼啦啦又簇拥少年上马离去。
老伙计拍着胸口喘气:“哎呦,两袋子银锭,真是个败家子。东家又该给我长工钱喽。”
再细看那银袋,有金线织的“温”字。老伙计心里一个激灵,长安阔绰的温姓有三家,其中一家住着薛姑爷。掐指一算,姑爷今年十四。刚才那位,看身量年岁,该不会……该不会是薛尚书的孙子、公主的儿子、柳东家的女婿吧?
酗酒赌博,漫天撒银,如此败家。老伙计摇摇头,这肯定不是薛尚书之孙。薛尚书为人古雅,断断不会有这样混账的后代。听说公主改嫁的温家有个老宰相,家风肯定严谨端正。哪怕拖油瓶带过去的孙子,必是好生教养的,隔代亲嘛。
人都说“隔代亲”,柳八斛也很疼爱他的孙女们。
这疼爱落在春娘身上,成了春娘闺秀之路的最大阻力。她的闲暇时间逐日减少,每天都得陪伴祖父柳八斛。当柳八斛发现她描绣花样子描得颇有笔法时,春娘后悔了……
这位闺秀在朱家绣楼里曾描摹了八年画本去绣花草人物。无论是琴师还是画师,朱家不缺名师。春娘那八年笔墨底子没能逃过柳八斛的法眼,柳八斛将它归为天资。
甘罗十二岁拜相,骆宾王七岁咏鹅,曹冲七岁称大象,孔融四岁让梨……数不胜数。柳八斛的孙女九岁能勾勒几笔丹青,实在不值得一提。
柳八斛把春娘带到了家中唯一上锁禁入之地:画室。
室内满壁名画。两条长桌拼成一面,铺着厚毡子。裁掉的纸缘与绢边零零星星散在地上,屋角摆放的兰花已枯了,叶茎落满灰尘,此屋少说也有月余无人打扫过。柳熙金正在埋头细摹,听到门响,随口说道:“爹,儿还没画好呢。”
“你画,你画。往后□娘跟着你学,三五年出了师,好歹也能帮个手。”柳八斛双目炯炯有神,声音里透着兴奋。这孙女随熙金,都有画画的天资。虽然她抓周没抓到笔,那桃花冻的印石不也得钤在书画上呵!
柳春娘绣花待嫁的日子,彻底结束于开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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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知。──笛卡尔
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奈。——春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