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2)
轿子拐了七八道弯,终于停在了林氏医馆的门口。叶士远下了轿,命轿夫在门外候着,便敲了敲院门。
无人允许。
岂非林处和病得已深?不醒人事?
院门并没有锁,敞着一道缝,叶士远只好推门而入,客厅无人,庭院萧条,正是午饭的时间,厨房里烟火寂寂,一副冷清的容貌。
他走进内室,又敲了敲门,却听见门内有个降低的声音,咳嗽了片晌,问道:“是谁?”
“叶士远。”他道。
“是叶老先生?”慕容无风正睡得头昏脑涨,一听了这个名字,却又醒了一半,道:“请稍等,我……我这就起来。”
他更了衣,坐到轮椅上,打开了门。
叶士远只见一个脸色苍白,容貌却极清秀英俊的青年,长臂细腰,挺直着身子,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之上。似乎极为畏寒,在这早春奠气里,他下半身还盖着一条毛毯。
叶士远谢了座,看着他,道:“林先生不是北方人?”
“嗯,原是客寓此地,混几个钱交房租而已。”
“中原人才济济,老汉早有所闻。刚刚看了林先生这张方子,高明高明,佩服佩服。“
“叶先生的《叶氏脉读》晚生曾再三细读,实是传世之作。尤以第六第七卷脉法最为精到。发人深省,今日相见,幸何如之!请稍坐,我去沏茶。”
他这一说,正中叶士远下怀。原来这两章最有创意,他亦深为自得,马上感应旭意恰。
他转动轮椅,往一旁红泥茶炉添了几粒香炭,放上茶壶,又用清水洗了两个茶杯。
叶士远见他微一俯身,一只手便要牢牢地扶在扶手上,行动甚为未便,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晚生闻得先生一向在秦凤一带行医,为何却到这里?”慕容无风问道。
“唉,时运不济,生不逢辰。冒犯了官府,便逃到了这里。幸亏这里住的都是冒犯官府的人,无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虽偏僻,亦全非夷狄之地,老汉倒是如鱼得水,其乐陶陶。只是林老弟高才,就刚刚那一张方子,老汉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之手。只是偏居漠北,于中原之事倒是越来越生疏,敢问老弟家居那里,馆落何方?”叶士远笑了笑,道。
慕容无风明确医林人物,天底下厉害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而林处和这三个字实在是太生疏了。便道:“晚生家居江东,世代行医,谨尊家训,述而不作,是以没没无闻,只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叶士远点颔首:“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龙卧虎,不邀名利。非象老汉这样的野人可以管窥蠡测。所谓‘务正学以言,不以曲学阿世。’中原正学,老汉憧憬以久。”
慕容无风道:“老先生不必自谦。《叶氏脉读》必将名垂医史。”
叶士远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过云梦谷的慕容先生?”
慕容无风正在品茗,听了这话,差一点呛住,连忙道:“未曾。晚生行动未便,很少外出。这一次……这一次远行实是应友人之请。”
叶士远叹道:“老汉倒是极想见他一见,问问他的《云梦验案类说》续编什么时候出来。只惋惜我前些日子听了一个消息,说他几个月前已突然去世。云梦谷为此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杏林同仁闻之,纷纷前去纪念。真是天妒英才,惋惜啊惋惜。”
慕容无风只好也随着道:“惋惜惋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门搅得一团糟,又抱着自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只怕有人望见。云梦谷当他们双双去世,却也并不希奇。
叶士远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气的徒儿前去,走到那儿约莫也要四个月。顺便看看云梦谷里可尚有些他未写完的新书没有。”
慕容无风道:“啊……这个只怕没有。不外那里尚有一位蔡医生和陈医生,也时时写书的。”
“虽然虽然,老弟说的是蔡宣和陈策罢?小蔡我以前还见过一面呢。那小子眼高于顶,他爷爷和我说话还客套几分呢,他说话却一点客套也不讲。气得我要死。年轻人,恃才放旷,一点法子也没有。唉,怎么说呢。这小子还真智慧。他的《澄明医解》和陈策的《蔚风三笈》在内科和杂病上算是很有看法的了。虽然比起慕容无风的那几本书——听说他年岁很轻,跟老弟你差不多——照旧差了一大截。我看他也是没找着比他更智慧的学生,嘿嘿。”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低头不语。
叶士远又道:“听说那里尚有一位幼科和妇科都很有名的吴医生。”
慕容无风道:“嗯。是吴悠。她也写过一本书。”
“读过读过,《幼科杂论》嘛。听说吴医生长得极美,一生最崇敬她的老师慕容先生。那本书的序里,有一泰半尽在夸她的先生,我刚读的时候,还以为这书是慕容先生帮她写的呢。人人都说她早晚要嫁给他,却不知慕容先生去世之前,她究竟是嫁了照旧没嫁?”
慕容无风暗自庆幸荷衣此时不在身旁,否则她听了,非跟他没完不行。
原来这叶士远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视甚高,虽出生名医世家,颇受薰陶,却始终不愿以此为正业。不意,科场漆黑,屡试不弟。这才一怒之下放弃了举业,专心作起了医生。来了这里,远近内外,在医术上跟他相提并论的,连一个也没有。见了慕容无风,见他是行内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马上以为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这多年不谈的行话,医书优劣,杏林掌故,对着他大谈特谈了起来。一直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多时辰,还住不了口。若不是看着慕容无风身体不适,他只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颤烛夜游”了。
慕容无风却偏偏是个寡言少语,不喜和生疏人攀谈的人。他只有在荷衣一人眼前才生动自在,敢开些斗胆的玩笑。见了同行,他却总是一幅言语审慎,公务公办的样子。
快近掌灯时分,叶士远这才告辞,回抵家里。却又想到慕容无风孤身一人,病倒在异乡,不胜唏嘘,赶忙叫童子送来一盒精致的糕点和几样治风寒的药丸,又约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传杏堂来与他的几个门生们小聚,“亲聆謦劾”,慕容无风虽不喜热闹,见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长夜难眠,实难打发,便如约而至。
由是,五个月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这时的天气,早已热得与江南没有任何划分。“林氏医馆”的生意却是门前辐辏,一日忙过一日。慕容无风不愿抢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体虚弱,不耐久劳,便将诊费一涨再涨,以期淘汰病人。却不知他医术太高,一传十,十传百,他号一次脉要收五十两银子,大门外的病人照旧有增无减,给起银子来也是越来越大方。他爽性在大门外贴了一个通告,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个病人,绝不多看。开头各人还只当他是玩笑。诊费要得这么高,不挣白不挣嘛。不意,通告一贴,看完了十个病人,虽照旧中午,他便将大门一关,任你在门外苦缠硬泡,绝不理睬。慕容无风的性情,各人这才明确。
万员外倒是时时过来寒喧。原来他见慕容无风的生意颇佳,立时在医馆的旁边开了一个饭馆,又将一个后院空出来,做了个浅易的客栈。生意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对慕容无风愈发看护了,不仅要自家的保镖将慕容无风的小院也看成掩护之列,还频频三番地要送慕容无风几个丫环小厮。
“兄弟,不是我老哥说你一句。你的医务显着忙得连杯水都喝不上,身边却居然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一日三餐,还要你老弟亲自企图,连吊水洗衣也不愿让别人资助。你老弟只动动手指,一日就挣五百两银子。照旧一幅爱挣不挣的样子。说出去,关外的响马都要眼红。那小厮值几个钱,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个机敏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儿,哪儿就酿成白花花的银子,那是多金贵的工具!偏偏天天还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利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气喘吁吁的。那些活儿,让丫环来做,保管又快又好。爽性,这么着得了。我送你两个丫环一个小厮,好欠好?丫环管洗衣做饭,按腰捶腿。小厮应门接客,跑腿买物。你又不是养不起!我送给你了,明日就给你送过来。”
慕容无风慢吞吞隧道:“万兄的盛情我领了。我真的不需要。”
万员外冲他挤挤眼,悄悄隧道:“你夫人呢?我怎么良久没见她了?”
慕容无风道:“她回外家去了。”
万员外道:“这话不是亲兄弟,咱反面你说。我有个侄女儿,家里很穷,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个本份的念书人,又能挣钱,未来一定饿不死她。我去给你说说?做个小妾?”
慕容无风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惧内。妻子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气。”知他一向不愿,万员外也不介意,开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黄昏时分,镇子里早早所在起了晚灯。家家炊烟袅袅,一幅祥和的情形。慕容无风吃了晚饭,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地看着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几粒星光。庭花早已开放,绿树如荫,给这方小小的院落带来一股清凉之意。
他逐步地喝了一口茶,体会着这难堪的北方夏夜。
在温暖的季节里他总是精神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数写书的时间都在夏季。而小镇的人情温暖,更让他以为日子并不孑立。且不说时时过来看护他的房东,只要他启齿,万事莫不与之利便。就是叶士远,也是三天两头地带着门生们过来领,谈医务。两人相互钦佩,越谈越拢,竟花了四个月的时间,相助写了一本关于西北稀有药材的书,慕容无风坚持将它命名为《传杏堂本草集录》。上个月刚付版印刷。前几日,叶士远将一本泛着墨油香气,首页上署着“叶士远、林处和”字样的书交到他的手中,洋洋自得隧道:“林老弟,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训哪。显着说‘述而不作’,你在我们这里,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给你父亲听见了,还不家法伺候?”
如若两人有五天不见,慕容无风倒没什么,叶士远必想得慌,须要寻个理由拉他去酒馆喝酒,或是去路边的小摊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着豆干,花生米,回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将白。
他徐徐以为和一群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着闹着,便过了一天。这样的日子,他以前从未曾有过。现在想起来,却也不坏。
只是逐日夜深人静之时,他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脑海里的影象便翻腾了起来。他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觉的样子,用饭的样子,洗衣裳时的样子……
倘若有哪一处的影象有些模糊,他甚至会起劲地将那模糊之处想了又想,忆了又忆,直到每个细节在他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这才作罢。
有时他会为她在某一件事里究竟穿着哪一条裙子,裙子上的钮扣是什么样子,花边是绣在上边照旧下边而绞尽脑汁。他于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纸上将她画下来,一连六幅,全裱好了贴在卧室里。又怕给叶士远瞧见了乱说,居心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只老虎,或一只豹子。实是荷衣脸上的神情,既不象淑女,又绝不类花木兰,传统的“斗猫图”,“展绣图”,或“游春图”,都无法将她的心情安□去。若问他画的是什么,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这‘山鬼’画得挺不错哇!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这么好。早知道这样,咱们那本书里的那些离奇草药全让你画得了。这旁边的字也写得好。送给我一幅罢。”叶士远捋着髯毛,远远地浏览着道。
“这不是最好的,我另画一幅送给你好了。”慕容无风连忙道。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天刚亮就起床了。
炎夏时分,天亮得很早。他爬起来洗了一个澡。穿了件灰袍子,便骑上骆驼,在长街上逐步地逛着。
虽然平时很少出门,慕容无风的名声却已是家喻户晓。他的样子也与凡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认得他的,不认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医生,出门逛啊?早!”
他仔细一瞧,却不认得打招呼的人,顿觉十分羞愧。只得一阵支吾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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