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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南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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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地处祖国南方,经济迅猛发展,春天也比别的城市来得早。道边的树木已经吐出了新芽,可能是苦楝,也可能是臭椿,掩映于黄昏夕阳下,远望过去,一片黄浊。

三天修新路,五天造高楼,可能是走哪儿哪儿在施工,许苏老觉得这座城市灰蒙蒙的,空气颗粒感严重,显脏。

他坐在傅云宪的大奔上,趴伏在车窗边,望着道旁排排向后倒退的树木与街上争奇斗艳的美女,忽然想起一句话。

大概十来年前吧,他爸许文军被枪毙的第二年,苏安娜对他说的一句话。

后半辈子,咱们互相亏欠吧。

许家老宅的墙上挂着许苏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一对令人艳羡的璧人,尤其照片上的许文军,长相非常英俊,隆鼻深目,像个混血。许苏这点便宜没沾上自己的父亲,他是偏清秀那一挂的,怎么看都还是东方帅哥。

许苏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谈不上爱或者恨,不犯浑时许文军基本还算是个好父亲,他的臂膀坚实有力,总把许苏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可惜,他犯浑的时日太长太久了。

年轻时候的苏安娜纤瘦白净,细眉细眼,平日里讲话操一口吴侬软语,很有南方闺秀的气质。事实上她的父亲却是地地道道北方人,苏老爷子年轻时随部队下江南,解放之后就驻扎在南方某个城市,后来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某国营大厂的厂长。苏安娜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一家人住日军侵华时留下的日式别墅,吃住还都由保姆照顾。按说苏安娜本该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可能是骨血里那点基因作祟,也可能是打小读多了“归雁入胡天”与“将登太行雪满山”,她一直很向往北方。

那点关于北方的向往正逢苏安娜少女怀春时,一个名叫许文军的北方男人闯进了她的世界。

苏安娜对这位北方帅哥很是着迷,但苏老爷子看不上这个年轻人,认为他好吃懒做,一身都是毛病。

因为苏老爷子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苏安娜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不得不与家庭断绝了来往,她大腹便便地踏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再也没有回头。

苏老爷子拄着拐杖赶到月台,对着隆隆远去的火车破口大骂:你总有一天会哭着滚回来!

火车上的苏安娜已经听不见了。但她用她半辈子的苦难证明了苏老爷子是对的。

许苏的童年充斥着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

许文军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但养家糊口,却是事事不行,北漂以后更是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打着艺术的旗号,终日里混吃等死。苏安娜的处理方式一般比较简单,哭闹为主,上吊为辅,许文军的应对方式就更简单了,不争也不吵,任苏安娜满地打滚撒泼。他无动于衷。

闹过之后,通常暂时能消停两天,但安生日子往往过不了多久,许文军便又会旧病复发,继续胡来。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一直到许苏小学的时候,这一回,许文军病得比哪回都严重,他吸上毒了。

苏安娜对此毫无办法,只是哭,最后还是许苏的爷爷从更北的北方赶过来,把儿子五花大绑关进了厨房,逼着他戒毒。

起初许文军毒瘾上来,不止会发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怪叫,还会破口大骂,骂完老子骂儿子,特别六亲不认。甚至有一回他说出了一个特别骇人的真相。

“你年轻的时候没赌过?没嫖过?没险些把家财败光,逼着我妈出去卖肉给你还债?”许文军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中气十足,声线特别有穿透力,“龙生龙凤生凤,你要活得到那天就等着瞧,你儿子是贱种,你孙子也会是贱种,这是基因,是遗传,是我们许家人骨子里流的脏血!”

许苏听得心惊肉跳,手一抖,写作业的铅笔咔嚓断了。

许苏的爷爷嫌儿子太吵,担心影响孙子学习,就又进了厨房,把他儿子的嘴用抹布堵上。打那一天起,许苏每晚上都会听见许文军拿头撞墙、拿指甲挠墙的声音,那声音又闷又细,一直往他的毛孔里钻,虽不太吵了,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甚至在许文军死后许多年,睡梦中的许苏仍会突然听见这种声音,然后浑身冷汗地惊醒。

许苏自诩皮有三寸厚,心似老墨黑,唯有一点软肋,就是怕别人骂自己贱种。

后来许苏的爷爷被这孽子气得脑溢血复发,在病床上拖了半个月,死了。

许苏的爷爷死后,再没有人能治住许文军,许文军继续过着他醉生梦死的日子,败光所有家财之后,吃了枪子儿。

判的是强奸杀人,许苏是不太相信的。他对自己父亲的人品没多大信心,但却认为他没这个必要。许文军占了长相的大便宜,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追随身边,白给他都愿意,又何必为了裆下一点快活去挨枪子呢。

苏安娜也不相信,拼了命要替丈夫伸冤。

图什么呢?图他吃喝嫖赌,还是图他手不缚鸡,许苏横思竖想穷琢磨,就是没明白母亲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最后觉得可能还是美色误人,苏安娜打从开始就贪图许文军的英俊样貌,就像他贪图隔壁白小姑娘甜甜的笑脸,为她摘星捞月、赴汤蹈火,也是一句话的事。

总之,许文军被枪毙的消息没令许苏感到伤感,更多的却是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的脑海里冒出了刚在课本上学过的一句话,北地苍凉,衣冠南迁。

他想回到南方,但苏安娜执拗地不肯回去。

苏安娜打小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种情况下,带着儿子回去投奔父亲应该是最明智的决定。但她偏不。这世上两类人活得最苦,一类人记性太好,一类人太好面子,苏安娜可能两类都占全了。

曾有一个“到此一游”的香港老板一眼相中了苏安娜,想带她回去当小情儿。但小情儿这身份本就见不得光,再多个拖油瓶就更没道理了。香港老板的意思是把许苏送走,就他俩逍遥快活去。苏安娜也真想过把许苏送回姓许的老家去,许文军他爸是被不肖子气死了,但许文军他妈还在,老太太一个人在乡下种地,多养活一个孙子该是不成问题。

但后来不知是操作失误还是良心发现,就没这么干。

香港老板走的时候,苏安娜就对许苏说出了那句话。

对此,许苏半是感激,半是疑惑。

自那以后,苏安娜一改过去柔顺温婉的脾气,既没打算再嫁,也没盼人救济。许文军死后留下一大烂摊子,她为撑起一个家起早贪黑,练过摊,倒过票,做过一切合法或不合法的小生意,转眼青春不再,美貌消逝。许苏有回看见苏安娜在菜市场里,为缺了一点斤两的猪肝跟小贩对骂,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鲁迅笔下的杨二嫂,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髀间,正像圆规细脚伶仃。

许苏适时把那句话翻出来嚼味一下,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等苏安娜实在撑不住再想回去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她的兄嫂也不知怎么就忽悠着老爷子把家里那套花园洋房卖了,瞒着不在老爷子身边的妹妹,擅自分了那笔钱。待苏安娜母子偶人得知这事的时候,苏老爷子已经病逝了好几年。苏安娜举目无亲又孑然苦熬多年,早就不惦记什么亲情爱情了,她一纸诉状把兄嫂告上了法院,官司拖了几年,期间被不良律师忽悠着打点了不少钱,结果还是败诉了。

庭审的时候简直鸡飞狗跳。律师在他娘俩面前口若悬河拍着胸脯打包票,一上庭就磕磕巴巴,苏安娜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被一无能又无良的律师给坑了。庭上律师不给力,苏安娜忍不住亲自上阵,与自己的二哥互相指着鼻子大骂,二哥回击说苏安娜是个不肖子,打小就知道坑爹,她小时候往家里二楼的窗上挂过青天白日旗,害得苏老爷子险被红**抓去批斗……

法官让法警轰他们出去。

其实许苏本也可能不用过得那么苦。他打小长得乖巧好看,占着这点优势,前前后后也碰上过不少机会。先是一少年合唱团想招他进去,说他滥竽充数都没关系,只要站在头排笑对镜头就好,后来市羽毛球队又看中他手长腿长人活络,是棵打球的好苗子,打算招入体校重点培养。苏安娜觉得这些都不错,至少解决了家里一口人的吃饭问题。但许苏死活不同意。

许苏嫌运动员太辛苦,嫌艺术家太缥缈,嫌搞金融的油滑,嫌搞文艺的浮夸……当着苏安娜的面,许苏把三百六十行糟践了个遍,最后发现,似乎干什么都不如长大以后当个律师,横竖就靠一张嘴,也不必多牛逼,就混它个小有名气,撑不着,饿不死,挺好。

苏安娜就不乐意了。丈夫死了,房子没了,她一生的不幸,都是无能律师造成的。苏安娜认定了送许苏去唱歌或者打球,都是一条比学法律、当律师更有出息的道路,所以为令儿子回心转意,她用皮带抽,用板凳砸,教育起儿子来是真下狠手。过去一碰就卖乖讨饶的许苏偏偏这回难拗得很,宁可被打得伤痕累累,后背大腿全是血条子,连坐都坐不下来。很长时间里许苏得趴在床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就在本子上留下一个名字。

傅云宪。

“你转达我的意思,早点从加拿大滚回来,省里就这一个红色通缉令,我保他可以取保候审。”

许苏被一个醇厚的男人声音拉回现实里,转过头,微微仰脸,望着傅云宪的侧脸。

电话那头的人叫丁芪,挂靠在君汉的一名律师,背后有点红色背景,跟傅云宪走得也近。他嗓门挺大,隔着手机,他们的谈话许苏多少也能听见一些:“傅爷,我也知道在外头躲着不是个事儿,偷偷摸摸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可胡厅不敢回来啊,三百万可就是刑法规定的‘数额特别巨大’了,二十亿啊,回来一准枪毙——”

“你懂个屁。”丁芪在刑辩圈也小有名气,但在傅云宪面前,挨训是天经地义,可能多辩了几句,傅云宪明显不耐烦,直截了当地以粗口打断,“材料我看了,二十亿全是漏洞,也就一百来万板上钉钉跑不掉,你让他回来,就说我傅云宪说的,他一定死不了。”

许苏也听说了这事儿。新闻里都播了,省国土资源厅厅组书记兼厅长,贪了二十亿逃去了国外,检察院发了红色通缉令,依旧逮不着人破不了案立不了功,只能请与人交情甚笃的傅律师把人劝回来。

说起来,傅大律师一个“在野法曹”,明明应该是制约抗衡公权力的存在,实则却跟公检法的关系相当密切,也难怪总有些同行背地里骂他是“行业毒瘤”,骂他是“勾兑派”。尤其傅云宪每搞定一桩令人闻之“不可思议”的大案,同行圈里更是沸反盈天,骂声一片。

这就是因妒生恨,内行人故意说起外行话了。哪行没有一点灰色地带,上得了台面的叫“讼辩交易”,上不了台面的叫“司法勾兑”,这么干的律师多了去了,能干成傅云宪这样的又有几个?曾有一位老律师跳脚最狠,骂得最凶,傅云宪自己都没管这事儿,文珺看见之后直接打了个电话给网站高层,还没溅起半点水花,就把那律师的账号给封了。

许苏是跟着傅云宪见过不少人的。其中不乏名流俊士,高官巨贾。俗话说“中国的企业家一半在监狱里,一半在去往监狱的路上”,当官的更是如此,保不齐哪天就进去了,还得靠傅云宪保他半生自由,或者捞他一条命。所以他们有的管傅云宪叫“傅大律师”,有的直接管他叫“傅爷”,基本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许苏也跟着沾光。世人对他客气,他便睥睨世人,像仗着凛凛虎威的小狐狸,张牙舞爪。

难看死了。

似能感觉到身边人投来的目光,傅云宪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手机,通话间隙也转过脸看了看许苏。他把指间夹着的烟递在许苏唇前。

傅云宪的手真美,皮肤光腻得似会发光,骨节修长有力。许苏就凑上去,咬住微湿的烟嘴,深深吸了一口。

停留良久,如接一个吻。

傅云宪很满意,又以夹烟的那只手揉了揉许苏的头发——

以前他也会这么揉他。

十来年前,许苏跟着傅云宪去北京约见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法官。为了省钱,两人头碰着头挤在杂货店里吃泡面,傅云宪骗他喝白酒,非说古有甘罗十二岁为秦国丞相,他许苏十二岁至少可以喝点酒了。许苏接过傅云宪递来的“小炮仗”,对着瓶口抿一下,辣得直咳,傅云宪便大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一口齐整漂亮的白牙,那笑容好像也会发光。

许苏那时候管傅云宪叫“大哥”,现在叫“叔叔”,称谓变了,连带着当时那点只可意会的心境,好像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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