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予,结婚,好不好?(2/2)
苏予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冲动,她想给萧奶奶承诺。
霍燃忽然叫了她一声:“阿予。”
苏予抬起眼,霍燃声音温和道:“你先跟我出来。”
霍燃合上会客室的玻璃门,眼神深邃专注地看着苏予,很认真地问:“你想帮路晨翻案?”
苏予抿紧唇,没有说话。
霍燃说:“你应该知道,这种嫌疑人死亡不再起诉的案子一旦定性之后,检察院是不会再理会这样的上诉的,你以前是检察官,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现在是律师,一旦你承诺下来,为了你的职业道德,你就要想尽办法让检察院重新审查,你觉得检察院会重新审查吗?”他缓了一下语气,“检察官也是人,人都一样,很难接受质疑和直面自己曾犯过的错。”
苏予的声音很轻:“可是霍燃,如果……如果路晨真的不是绑架我的人,那我是不是再一次冤枉了他?”
霍燃蹙眉,目光沉了一下,想说什么。
苏予说:“你想说这不是我的错,是吗?”她的睫毛颤动,黑瞳里映着霍燃的脸,她低声道,“可就是我的错啊,就算不是我主使的,也是我默许的。”
霍燃垂眼盯了她半天,然后勾了勾嘴角,笑了:“好。”他伸手将她搂到自己的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
苏予顿了两秒,胸口起伏,说:“霍燃,这个案子交给我吧,我的实习期马上就要满了。”
霍燃笑了起来,嗓音放低了几分:“好。”
苏予把萧奶奶送回了家。
萧奶奶就住在一个略显破旧的小院子里,苏予停车之后,萧奶奶没下车,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用纸袋子包着的钱。
她说:“我知道你们律师收费都很高,我准备了钱,苏律师,要是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苏予哪里能收萧奶奶的钱,她抿了抿唇,推托道:“奶奶,现在先不交钱,你先拿着这些钱,等案子结束之后,我们再说钱的事情。”
萧奶奶只好先把钱收了回去。
苏予对她说:“萧奶奶,我会尽力的,路晨和路太太的案子,你不要太担心。”
萧奶奶摇摇头:“尽力就好……尽力就好。”她说着,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苏予的喉咙发紧。
她开车离去时,从后视镜里看到萧奶奶佝偻、单薄的身影,站在橙红色的夕阳下,莫名让人心酸。
刚刚苏予从萧奶奶家里把和路晨案子有关的资料都搬了过来,她从车后座拿出备用的行李箱,将它们装了进去。
她脚步匆匆地拖着箱子,跟前台打了招呼后,就进了办公室。她打开行李箱,把卷宗搬了出来。
霍燃问:“这是全部的资料?”
“是,检察院结案之后,把这些复印给了萧奶奶。”
霍燃随手拿起一本资料看了起来,苏予工作的时候也格外认真,她拿出笔和便利贴,一边快速浏览,一边迅速地记录重点。
两人没再说话,轮流看着资料,将整个案情梳理清楚。
苏予忽然抬起头,蹙眉道:“我被绑架之后,没有受伤,那人除了绑我走的时候对我下了重手,后面都没再殴打我了。而且他的目的很明确,那天我包里带的现金和手机都没了,连同身上的珠宝也被对方摘掉了。”她顿了一下,“对方绑走我之后,向我爸爸要的也只有钱。”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这都说明绑走我的人想要钱,但是警方的推论是路晨绑走我,是因为我当年起诉了他,和他有仇怨……如果真的是他报复的话,那不应该是倾向于虐待我吗?”
“嗯。”霍燃抿了抿唇,表示赞同。
“路晨自杀也很奇怪,他绑架我之后,为什么要自杀?”
霍燃猜测道:“自杀有可能是因为路晨自尊心强,他怕绑架案曝光之后,又要面对众人鄙夷的目光,所以宁愿自杀。”
苏予想到路晨当年的悲愤,睫毛低垂,继续看卷宗。
霍燃说:“不过,萧奶奶刚刚说,路晨还跟她保证了,他会给她养老,还透露出他很爱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死的确很诡异,一个对未来有计划又热爱生活的人,应该不会轻易自杀。”
苏予点点头,抬眸又说:“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看看卷宗了。”
下了班,苏予带着满脑子的案情回到了苏宅,她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仰躺着,盯着天花板慢慢地思考。
楼下,林姨忽然喊苏予:“阿予,羡余来找你了,她上楼去了哦。”
苏予听得不是很清楚,随意地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就听到了敲门声。她打开门一看,门外的人正是林羡余。
林羡余刚下班,身上还穿着黑色的套装,黑眼圈有些重。她看了苏予一眼,疲惫地把包扔在一旁的椅子上,也跟苏予一样躺到了床上。
苏予躺在她身边,轻声问:“怎么了?今天你看起来这么累。”
“是啊,最近我都很累。”林羡余补充,“是心累。”
苏予轻声叹了一口气,也觉得愤怒:“你不用理会那些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会一张嘴就开始骂人。”
林羡余听了苏予的话,笑了,转头去看苏予:“你今天说,你接了路晨的案子?”她蹙眉,“你为什么要接他的案子?不说他绑架了你,你是这个案子的受害人,你接案子也根本不符合程序。”
苏予笑道:“其实根本没有程序可言,因为检察官肯定不会重新起诉的。”
林羡余点头:“我要是检察官,也一样。案子都结束了,就因为律师的几种猜测,就要我推翻之前的结论,还要我再次耗费大量的精力重新看卷宗,重新写材料,重新联系法官安排时间……我的天,光是想想,我就想杀了那个律师。”
苏予失笑,眉眼弯弯。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羡余,我就是担心,担心自己再一次错怪路晨。”她很认真,“我今天看了卷宗,看完之后觉得漏洞其实还是很多的,给我送恐吓快递的人,经过录像的图像比对,应该就是路晨。但你看,他这么久以来只给我寄了快递,其他的事情一样都没有做过,他为什么会突然想绑架我?”
“是报复吗?假如是报复的话……但我被绑架走,除了后脑勺的伤外,没有其他地方受伤,我也没有受到精神折磨,根本不符合报复的情况。”
“如果是为了钱,就很符合我被绑架的情况。绑匪向我家里索要了钱财,我身上当天所携带的贵重物品,也全被对方搜走了,估计早就被变卖了。路晨最近很缺钱吗?我调查了他的情况,他并没有出现紧急缺钱的情况。再退一步来说,如果他真的缺钱,为什么要在拿了钱之后自杀,缺失的那一大部分钱,又去了哪里?如果是欠外债的那种紧急缺钱,催债公司一般会用人身安全来威胁他,但他连死都不害怕。”
林羡余轻声说:“虽然你说得有道理,但检方的考虑也不无道理。或许,他害怕犯罪被发现,影响家人,才自杀的。”
“也是。”苏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我太着急了。”
“没事,慢慢来。”林羡余说,“路东的案子现在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我的马甲都快被扒开了,要是被扒开,我不想顾及脸面,要引导着大家大骂路东,然后把自己塑造成脱离原生家庭的现代社会新女性,自立自强,惹人疼惜。”
苏予的眉眼弯了弯。
两人又说了其他的事情,最后林羡余得回家了。她出门的时候,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深呼吸,走到苏予的面前,看着苏予的眼睛,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阿予,你想接下这个委托吗?”
“什么?”苏予一怔。
“你不是说萧奶奶把路晨的案子委托给你了吗?她是不是还委托你接下路晨妈妈的案子?”
苏予点了点头:“不过,路太太的案子现在有检察官在负责了。”
“但这个检察官起诉的罪名是虐待罪,罪名也太轻了吧。”林羡余说,“你可以作为路太太的诉讼代理人出庭。”
苏予没有立马回答,有些犹豫。
林羡余抿唇:“其实我很怀疑路东,他明明就缺钱,却在路晨绑架你之后,忽然变得有钱,所欠的外债也还了,甚至还有钱为自己请律师。更可怕的是,在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没人再束缚着他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苏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话——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
路东真“幸运”,占了两样。
林羡余抱住苏予,蹭了蹭苏予的脖子,静静地说:“阿予,不过我说的就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勉强你。”
苏予笑了起来,再次抬眸时,眼里只剩下坚定。
上班之后,苏予跑去法院复印路东案的材料,当她等待书记员整理资料的时候,看见了负责路东案子的检察官——王检察官。
王检察官办案子向来追求稳妥,苏予听别人说起过他,他没什么野心,只想在检察官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属于保守派。
王检察官朝着苏予点了点头。
苏予打招呼:“王检。”
王检是来送资料的,因为要避嫌,所以他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也不在意,复印完材料,就匆忙赶回了律所。
霍燃接过她手里的材料。
苏予说:“路晨和路东的案子,居然都是王检察官负责的,他属于保守派。”
“也就是说,两个案子的难度都很大?”霍燃抬了抬眉毛。
“嗯。”苏予抿唇,“不过,我刚刚粗略地浏览了一下路东的卷宗,发现一些问题,不过还需要梳理一下。”
“好。”
苏予走到白板面前,手上握着一支黑色的笔,先在白板上写下路东、路晨和路太太三人的名字。
她说:“路东和路太太是夫妻关系,路晨是他们的儿子。在路晨的案件中,警方在现场发现了属于路晨的银吊坠,是萧奶奶送给路晨的出生礼物。路晨曾经威胁过我,警方排查到路晨的时候,路晨说案发那段时间他在家中,哪里都没去,但那个时间段,他们家里没有其他人在,所以他没有不在场证据。在警方询问完的第二天,他忽然被人发现坠楼自杀。警方在他的房间中搜到了一部分赎金,以及装着赎金的箱子。尽管其他大部分赎金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尽管没有查出路晨急需钱的情况,不过警方还是依靠这些证据结了案。”
霍燃点点头,目光专注地看着白板,说:“从警方的角度来说,这些证据的确够了,因为警方也没发现其他的线索。”
苏予抿了抿唇,若有所思:“那我们再看路东。在路晨的案子中,路东也出现过,因为他是路晨的父亲。路晨说他案发当天一个人在家中,那么路东去了哪里?”
霍燃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目光落在下一页上,看到了路东的笔录情况。
霍燃眯了眯眼眸,淡声说:“路东说他那天晚上和太太出去玩了,太太从超市下班之后,他就和太太去了公园散步,然后去吃了烧烤。他还说,后半夜他没有记忆了,因为他喝醉了,好像还打了太太,然后他太太一个人回家了。他早上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外面的长椅上。”
“对。”苏予接着道,“路东的太太在笔录中也承认那一晚她和路东在公园玩,吃烧烤,也就是路东有不在场证明。当时警方在路晨的房间看到赎金的时候,也怀疑过路东,但路东有不在场证明。”
霍燃的薄唇抿成了直线,而后开口道:“而且,证明路东不在场的证据还挺多的,他案发当晚在自己的朋友圈发了一个小视频,说他和太太出去浪漫。”
苏予沉默了一会儿,迟疑着说:“但路太太的死未免也太巧合了,她刚刚给路东做完不在场证明的证人,她的儿子自杀之后,路东又杀了她,那岂不是知情的人都死了?”
霍燃明白苏予的意思,继续浏览着卷宗,看到了王检提供的起诉意见书,他在里面说了他为什么要以虐待罪起诉,猛地一看,开头提到的几个原因都十分荒谬。
苏予在霍燃的旁边坐了下去。
霍燃平静地说:“有些检察官对法律的理解非常机械化。如果最后真的按虐待罪来定,路东顶多被判七年。”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从身后的文件柜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陆浸调查的。”
苏予接过文件,快速地翻阅着。
“路东上次赌博,欠了一百多万的债款,两个月前到了归还期,他没钱还,右手小拇指被剁掉了。那边催债的人说,如果他再不还钱,就直接割掉他的命根子。”霍燃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他经常吃喝嫖赌,小拇指他或许还不在意,但他绝对在意自己的命根子。后来他就来找林羡余了,林羡余没给钱。重点是,在你被绑架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有钱还债了。”
苏予皱眉:“所以,那天绑架我的人是路东?”
霍燃淡淡地说:“也可能是路晨绑架了你,但路东取走了路晨的赎金。”
两人看完资料,霍燃拿起西装外套,笑了笑:“咱们去看看。”
“嗯。”
他们先去的是路晨跳楼自杀的地方,也就是路家人生活居住的地方。
地上坑坑洼洼,泥水飞溅,垃圾随意地堆积着,充满了恶臭味。苏予站定,往楼上看去,那个卧室是路晨的房间,他就是从自己七楼的房间跳下来摔死的。
这附近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监控,目击证人也只看到有人从楼上掉了下来。
两人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霍燃带着苏予先去吃了午饭,后面再看了一下,一直到天色将黑。
苏予说:“我那天准备回家的时间是六点半,所以我应该是六点四十五分在地下停车场被绑走,停车的地方是监控死角,没拍到绑架我的人。”
霍燃点了点头:“路东的不在场证明是那天晚上他和太太在公园广场玩,背景有跳广场舞的,广场舞的时间一般是晚上七点到十点,而他是七点十五发的朋友圈,说他太太正在跳广场舞。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从停车场那边绑架了人,安排好再赶到这个广场。”
苏予抿唇,眉心紧紧地蹙着。
下一站,两人去了路东和太太在案发当晚去的那个广场,苏予打开小视频,比对着镜头。
她轻声说:“路东当时是站在这儿拍摄的。”
她刚说着,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已经开始跳舞了。她想了想,不知道要怎么去问。霍燃笑了起来,目光不怀好意:“我们也加入?”
苏予:“……”
最后他们自然是没能加入。
苏予会跳舞,广场舞对她来说倒没什么难度,但霍燃不会,他还属于跳舞就会四肢僵硬的人。苏予想通了之后,就拽着他进入了舞池,他四肢僵硬,表情僵硬,苏予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一直等到广场舞结束才走过去,问那个拿着音响的阿姨,她应该是广场舞活动的负责人。
苏予问:“阿姨,我能向您打听点事情吗?和广场舞有关的。”
那个阿姨上下打量苏予挺久,犹豫了半天,说:“行吧,你快点问,我不知道的,我也不会乱说的。”
苏予拿出手机,点开小视频,指着视频里那个小小的人影,就是路太太,问:“您记得这个人来跳过舞吗?”她问完,霍燃就配合地拿出路太太的照片。
广场舞阿姨看了半天,撇撇嘴:“我不记得,这个广场上人这么多,每天跳舞的人有好多不认识的,我哪里会记得脸哦。”
“那您看视频能知道这是哪天跳的舞蹈吗?”
“我哪能知道,我们每天跳的舞都差不多的。”阿姨盯着小视频,忽然说,“哎,这儿不是有日期吗?”
苏予眼睛一亮,阿姨指着的地方是广场的大荧屏,上面的确会显示时间和日期,很可惜的是,因为视频拍摄的角度问题,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时间,而没有日期。
两人几乎是无功而返。
开庭的前夜,苏予觉得心里很没底,有些焦虑,但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她安静地吃了晚饭,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脑袋放空,一片空白。
她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真的是好多年没有这样紧张过了。
她有种明天要参加高考的感觉,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她慢慢地躺在床上,手机在枕头上振动,她伸长手摸了手机过来,霍燃发来了视频请求。
苏予接听起来。
霍燃正靠在床头,床头灯昏黄,灯影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浅,他的轮廓优美得让人心动。
他问她:“你准备睡了吗?”
“没有。”
“你还在看材料?”
“嗯。”
他轻笑出声:“没事的,法庭是一个你熟悉的地方,你以前还是检察官,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苏予笑着看他:“也是,明天我还站在公诉人那边呢。”
“是啊。”他叮嘱她,“你就按照策略来问。”
“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霍燃忽然扬了扬眉,问:“你有没有想我?”
苏予的眼睛弯弯,故意不说:“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
苏予笑:“我就不猜。”
这么无聊的对话,也只有情侣间能有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勾着对方,格外磨人。
快要挂掉视频通话的时候,霍燃低声说:“明天加油,苏律师。”
“嗯。”
“现在你还紧张吗?”
“不怎么紧张了。”
“开完庭后,我们回一趟F大,好不好?”
苏予微怔,然后笑道:“好。”
“你知道我想回去做什么吗?”
“做什么?”
他笑了,仿佛她终于乖乖上钩了。他就像一个少年一样,不正经地说:“我想在法渊阁前吻你。”
苏予用手贴了贴自己的脸,有些烫,她翻了个身,嘴角的笑容越扯越大。
这一晚,她还是很难睡着,她干脆爬起来再看一遍证据。越是深夜,思维越是高度活跃,她背了一遍自己的词,然后又点开了那个小视频。
她戴上耳机,设置了重复播放,又点开搜索栏,找到定位四方广场,出现的都是四方广场附近的用户所发表的状态。
苏予一条一条地看了过去,有的在分享四方广场的美食,有的在四方广场逛街,有的说了四方广场的广场舞。
还有一条是吐槽:“这大概就是广场舞的胜利吧,广场舞统治世界,真的有毒,喷泉没音乐,一个月了,之前都忘记注意了。”
这一条吐槽猛地看上去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苏予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点开小视频,调高了声音,盯着小视频看,时时刻刻注意着耳机里的声音。没过一会儿,她眼睛里闪过亮光,然后又去搜索四方广场音乐喷泉的相关消息。
这一次开庭,和以往都不一样。
苏予坐在公诉人那边,而霍燃坐在了旁听席上。苏予抿着唇,神情认真得像一个学生,湿漉漉的瞳眸漆黑又干净。
霍燃眉目含笑,就那样看着她。
因为王检作风保守,所以整个庭审的节奏除了被法官掌控以外,就只有辩护人了。
王检只问了路东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在殴打你太太的时候,是什么想法?”
路东一脸表演出来的诚恳悔过:“那时候我失去了理智,我不想伤害她的,只是太在乎她了。”
他避重就轻地回答,检察官本应该继续深入问的,不过王检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了,因为路东说他不想伤害她,符合他起诉的虐待罪。
“你太太不治身亡之后,你是什么感受?”
路东说:“我太后悔了,我不应该这么做,现在我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你长期打你太太吗?”
“我因为长期精神状态不好,所以会打她。”
苏予听得胸口的怒火熊熊燃烧着,她抿紧了唇,还是没忍住,抬头看向路东。
她移开视线去看旁听席的人,或许是因为检察官的保守、路东的配合和状似诚恳的态度,旁听席的人远远没有刚入庭时的愤怒。
除了萧奶奶,她明明很疲惫了,却直直地挺着背,狠狠地瞪着路东。
苏予对上霍燃的视线,抿了抿唇。她扫视周围的时候,看到了路东辩护人有些得意的神情。
苏予心想,今天的法庭的确都被他掌控着节奏,他是该得意,而且从目前的庭审情况来看,路东的确很有可能被判虐待罪,刑期甚至有可能不到七年。
苏予收回目光,盯着她在白纸上写下来的几个问题,掌心有些濡湿,她合住手掌,又慢慢地松开。
然后,审判长终于问到了苏予。
“诉讼代理人,你对起诉书的内容有何意见吗?”
苏予挺直背脊,轻轻地吐出一口郁气,微微笑了笑,声音大大方方:“本案中被告人的行为,应该定性为故意杀人,而不是虐待罪。”
苏予的声音刚刚落下,庭内所有人的脸上都闪过了惊讶的神色。审判长扶了一下眼镜框,多看了苏予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辩护人律师惊讶之后,露出了冷笑,似乎在嘲笑苏予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公诉人王检是最惊讶的,他除了惊讶,剩下的是愤怒。他转头去看苏予,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小丫头,居然直接在法庭上提出了这样的意见,事先还没有跟他商量。
王检压低了声音:“苏律师,你为什么庭前没跟我说?我的起诉罪名就是虐待罪,这是我们小组讨论出来最适合的罪名,故意杀人的罪名根本不可能成立的。你这样做,除了破坏法庭纪律,还有什么作用?”他说到最后,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苏予暂时没有回应他,目光认真地看向路东。
路东也正好在看苏予,目光有些阴鸷,也有些闪躲,他的手指攥住了桌沿,骨节泛白,手有点不受控制地颤抖。
苏予的目光太过坚定,就像她什么都知道了一样。
路东的心跳速度快了起来,心脏仿佛即将跳出喉咙。
他急急忙忙地转头去看他的律师,辩护人眯了眯眼睛,说:“审判长,能否暂时休庭?”
审判长思考了一下,敲下法槌:“休庭十分钟。”
苏予走出法庭,霍燃也跟着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林羡余也来旁听了,她看到苏予,露出了笑容,感叹:“你居然直接提出要以故意杀人定罪,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说故意伤害罪。”
这是苏予临时改变的策略。
她抬眸去看霍燃,霍燃眼神深邃,不紧不慢地说:“相信你自己。”他刚刚也不过是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林羡余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反正法律允许这样提出法律意见,就算最后没有成功,至少也吓到了路东。”
苏予柔声笑了笑:“还吓到了公诉人,我现在都不敢跟他眼神对视,他刚刚要找我谈话,幸好你们来找我了。”
霍燃摸了摸苏予的头发,他知道苏予肯定是找到了击破路东逻辑的证据。
再次开庭。
审判长允许苏予作为诉讼代理人对路东进行提问,她看着路东,神情很淡漠,甚至含了冷意。
“被告人,你为什么要打你的妻子?”
路东抿唇,问:“你问哪天?我经常打她。”
“你最后一次殴打你妻子的时候,你为什么打她?”
路东看着苏予的眼睛,然后移开视线:“没什么原因,我就是要打她啊。她都被我打习惯了,我打她也打习惯了,一天不打就难受。”
萧奶奶握紧了拳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她咬紧牙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苏予问:“你跟妻子那段时间关系好吗?”
路东撇了撇嘴:“有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样吧,老夫老妻了。”
“你们不是还一起去公园广场了吗?”
路东动了动嘴巴,忽然想起他好像和太太去了公园广场,嘴硬地说:“去了广场也不能代表什么,不过她死了是很可惜,我很后悔,我还是爱她的。”
他的嘴里没一句能让人相信的话。
苏予面色平静,向审判长申请展示检方证据,就是那一段被路东发在朋友圈的小视频。
苏予问:“被告人,这是你发在朋友圈的小视频吗?”
“对。”
“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间发的吗?你和太太去了哪个广场?”
路东看着苏予,被苏予问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邪恶的光,咧嘴笑着,露出了黄色的牙齿:“苏律师,我是在你被绑架的那个晚上发的小视频,我们去了四方广场。”
旁听席一片哗然。
审判长有点生气,敲了一下法槌:“被告人,请注意你的言辞!”
苏予倒不生气,她是被绑架的人,又不是绑架犯,又何必为这个感到羞耻。只可惜现在这个社会,但凡女性遭遇绑架、强奸之类的事件,受人议论的永远是女性。
苏予继续问:“你和你太太有没有因为这个视频吵过架?”
路东抬眸,目光意味不明地看着苏予,没有立马回答。
辩护人示意:“审判长,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
苏予柔声解释:“审判长,这个问题关系到被告人的作案动机。”
审判长看了看苏予,苏予算是很幸运的,又遇到了之前的法官,他板着脸,嘴上却说:“请诉讼代理人继续。”
苏予语调平静,盯着路东:“这个小视频是你在上个月一号当晚发在朋友圈的,你说你一号当晚和太太在跳广场舞,这个是用来做你没有参与绑架案的不在场证据的,你的不在场证明需要你太太来为你作证,是吗?”
路东咬牙:“是。”
他的眼神有些可怕,后背渐渐起了一层冷汗,他总觉得苏予知道了什么,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就直接……
书记员播放了那段小视频,苏予把声音开得很大声,等到视频播放完才解释说:“视频里的声音虽然有些嘈杂,但也能听到,在这段视频里,除了广场舞负责人携带的音响播放的音乐之外,还有音乐喷泉的声音。”
她说完,又播放了一遍,这下大家仔细听,果然听到了不同的音乐声。
苏予又展示了一份新的证据,是四方广场的管理委员会贴出来的公示,有一行加粗的提醒:自本月一号起,为了给广场舞爱好者们提供更加和谐的舞蹈环境,晚上六点起,关闭音乐喷泉的音乐。后面的落款时间是上个月。
也就是说,从上个月的一号起,晚上音乐喷泉就不会再播放音乐了,可是路东发在朋友圈、声称是一号当晚录制的视频,却出现了喷泉的音乐声。
苏予目光锐利地盯着路东:“你一号当天晚上发在朋友圈的视频,根本就不是一号录制的,因为你一号当晚根本不在四方广场,也没和你的太太在一起。是你让你的太太配合你,作了伪证。”
路东的瞳孔放大,他开始慌乱了,根本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变化。
苏予的语速加快了些,盯着他:“后来,你和你的太太因为作伪证的事情发生了矛盾,于是你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她。”
“不是……”
“是因为你太太发现你要杀害你们的儿子路晨,你们也因此起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辩护人和路东的声音同时响起——
辩护人说:“审判长,这只是诉讼代理人的猜测。”
路东说:“我没有杀路晨,是路晨要推我,他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苏予听到他说出这一句话后,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黏腻的冷汗。她紧抿薄唇,仍旧看着路东。
他终于说出来了,这些就够了。
路东神色慌乱,他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握紧了拳头,脸色苍白地说:“不是……我……”
辩护人咬紧了牙根,阴狠地瞪着苏予,神情懊恼。
苏予静静地说:“被告人,你让被害人为你作了伪证,被害人发现你和儿子起了争执,看到儿子掉下楼,所以你和被害人产生了矛盾,你就想要杀了……”
苏予的话还没说完,路东就急了:“臭丫头,我那天就该直接杀了你!”
苏予看着路东,唇角一点点弯起。
她安静地开口,下了定论:“绑架犯果然是你。”
路东身体一震,瞪大了眼睛,想要站起来,却受制于监椅。他脸色狰狞,印堂发黑,狠狠地踹了一脚椅子,挣扎着要冲去苏予的方向。
法警立马狠狠地按压住了路东。
苏予慢慢地松开掌心,移开视线去找霍燃,对上了霍燃含笑的眼睛。直到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她才有种她结束了一场庭审的真实感觉。
萧奶奶坐在椅子上哭得不能自已,林羡余坐到了萧奶奶的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林羡余看向苏予,悄悄地竖起了大拇指,眼眸里全是笑。
“干杯!”
几个高脚杯碰在了一起。
陆渝州一口喝下红酒,对着苏予道:“恭喜我们苏律师,终于正式出师了。”
苏予靠在霍燃的肩头上笑:“谢谢。”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
路东缺钱,找林羡余要钱,林羡余不给。林羡余脾气坏,不好拿捏,他就想到了苏家大小姐苏予,所以干脆对苏予实施了绑架,然后找苏家要了钱。他也清楚,他必须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他想到了自己的太太,提前和太太录制了广场舞视频。他去绑架苏予的当晚,让太太一个人出去躲起来。他在绑走苏予之后,立马在朋友圈发了广场舞的视频,做好了不在场证明。但他没想到,路晨看到了他手上的赎金,正义感爆棚,还想去举报他。他和路晨起了争执,他一个失手,就将路晨推下了楼。他原本并不担心,因为他太太胆小怕事,被他殴打怕了,很听他的话。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母亲的本能,她也想去举报他。他决定杀死她,但杀人有可能会被判重刑,他就想着只要把她打残废了,不会去举报他就好,却没想到他太太会因为伤口感染不治身亡。
陆渝州作为离婚妇女之友,每每遇到路太太这样的女性,就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林羡余说:“这是这个社会造成的,整个社会环境对女性不友好,性别双标的人不要太多。比如,女性出轨就会被全民攻击,长期侮辱,男性出轨却很容易被公众原谅。”
陆渝州叹气:“道路漫长。”
“算了,不说了。”林羡余举起酒杯,“再干一杯。”
陆渝州很捧场,立马就高举杯子。林羡余凉凉地补充道:“为了姐妹,为了自由。”
陆渝州手上的动作一顿,他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和他们碰杯。
苏予失笑,和林羡余碰了碰杯子。
一群人酒足饭饱后,陆渝州叫了代驾,他和林羡余背靠背地坐着,互相做彼此的支撑。陆渝州两颊通红,嘟囔道:“林法官,你等会儿要不要坐我的车回去?”
“不要,你喝酒了。”
陆渝州笑了:“代驾没喝酒啊。”
“代驾是谁?”
“代驾就是……”陆渝州的脑袋乱成一团糨糊,“代驾就是……代驾啊……”他想了又想,大喊,“对,代驾就是可以接你回家的人。”
林羡余笑了起来,脑袋晕乎乎的,很沉重,眼里水光潋滟,模模糊糊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警察的制服。
她笑嘻嘻地说:“陆渝州,我的代驾来了。”
“是……是吗?你还叫了代驾啊。”
陆渝州没反应过来。
林羡余却忽然站了起来,扑到江寒汀的怀抱中,陆渝州一下失去支撑,躺倒在椅子上。他侧过脸,看到林羡余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搂在怀中,男人将林羡余往自己身上压紧了些。
而林羡余磨磨蹭蹭的,捧着男人的脸只顾着笑。
男人无奈,冷硬的轮廓终于柔和了几分,他一言不发,俯下身去亲了她一下。
陆渝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脸上浮起笑,后知后觉地想:哦,她也有男朋友了啊。
霍燃和苏予看着代驾把陆渝州带走之后,打车去了F大。已经挺晚了,学生们回到了宿舍,比起白天,F大安静了许多。
苏予有一点点醉意,牵着霍燃的手,带着他走上了法渊阁的阶梯,一层接着一层地往上走。
然后,苏予坐了下来,霍燃也跟着她坐了下去。
苏予靠在他的肩头上,鼻间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盯着不远处昏黄的路灯,忽然轻轻地唱起了歌,声音轻柔。唱到最后,她的嗓音忽然有些哽咽。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很轻:“霍燃,你知道吗?大四毕业季的时候,每次路过法渊阁,就是我最难过的时候。情侣们都在唱毕业离歌,我那时候多么想和你一起唱。”
霍燃说:“我也难过,但我不想唱歌。”他慢慢地说,“我每次难过的时候,就拼命地想,或许有一天,我还能和你在法渊阁前接吻,能在这儿向你求婚。”
苏予微怔,一动不动。
男人的嘴角慢慢地勾起,漆黑的眼睛里映的都是苏予,只有她。
他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了光芒,亮得惊人。
他低头吻了她的唇,很轻很轻,然后克制一般转为亲吻她的耳朵,一下又一下,呼吸温热,耳鬓厮磨。
他收紧手上的力道,声音很轻,轻得有些闷,带着请求的意味:“阿予,结婚,好不好?”
树影摇曳,人影重叠,灯影轻晃,满目明亮和温暖。
夜风仿佛都停止了。
然后,他屏住呼吸,听到了苏予轻轻的一声“好”。是那句不管隔了多少年,不管他多少岁,不管他听了多少遍,一样会眼眶湿润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