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1/2)
二十四
平时每天上班下班,并不觉得时间的难熬,有时不知不觉一个星期就过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盛国华那天夜里匆匆从中南离去,穆干生几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着。如果说他担心省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还不如说他是在担心自己。他真的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四天,这天早上,穆干生正准备出门,电话响了,一接电话,原来是高德建。
干生,你知不知道,咱们那天说的话变成现实了。
什么话?
老薛,薛涛马上调走了。高德建说,市委常委已经讨论过了,让他出任豫江县县委书记。
还没等穆干生说话,高德建又接着说:据说彭成仁亲自征求他意见,他主动要求离开组织部,到县里去任职。
穆干生愣住了,半天才说:这个消息可靠?
干生啊,我高某人是那种随便乱说的人吗?不信你看,这两天薛涛肯定出院回组织部上班,而且很快就宣布命令了。
听到关于我的消息了吗?穆干生有些沉不住气了,着急地询问高德建。
高德建没有就穆干生的话题往下说,犹豫了好半天,才说:你知道谁到组织部来当副部长了吗?
穆干生的脸上没了血色,沙哑着声音说:谁?
高德建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让你我参加讨论,排满了全县处级干部,也不可能轮到他。
到底是谁?
豫江县委副书记葛善根。
他?穆干生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像鸡蛋似的,怎么会是他?
领导要重用一个干部,总是有理由的。高德建说,首先是葛善根和老薛在一块儿干过,两人的矛盾很深,薛涛去当县委书记了,而且薛涛说葛善根不调走,他就不去豫江。这当然是一个方面,按说,像葛善根这样的人,只能调到其他县去,或者到市直机关当副局长。可是……
穆干生这几天本来心情就很郁闷,人们常说一个人背运时,连喝凉水都塞牙,他无心去想薛涛是因为什么关系而重新被起用的,更不愿去想葛善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高德建大概感觉到穆干生心情的沉重,不声不响地挂了电话。穆干生还握着电话,直到听筒里响着嘟嘟声,他才放下话筒,一个人愣愣地想着心事,这两年自己到底算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在外人眼里,三个副部长一个被整,一个躲进医院,好像只有他还大权在握,似乎方之路在重用他,可人们哪里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现在,葛善根调来当副部长了,他就是不调出组织部,也无法和葛善根相处下去,更何况还不知道葛善根和方之路是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时,穆干生却又迟迟没有离开办公室,直到十二点钟过后,他才懒洋洋地踏着楼梯下楼去了,到了楼前的老槐树下,一陈凉风拂面,他忽然意识到,夏天哪来的凉风。抬头望望老槐树,已经分不清枝干婆娑的树枝哪是枯、哪是荣。绕着大树走了一圈,顿时有一种离别的惆怅。
干生!
听到喊声,穆干生猛一回头,像受到意外的惊吓,愿来是高德建。
干生,早过了下班时间了,你还对着老槐树炼丹啊!高德建说。
高副部长,我在想啊,人真的不如树!
算了,别春恨秋悲、感悟伤怀了。高德建靠近一步,我准备去北京一趟,要不……
穆干生瞥一眼四周,一阵不寒而栗,目光落在高德建的身上。
干吗这样看着我?高德建说,与其这样煎熬着,还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
穆干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生平以来,他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高歌,参加工作后也是如顺风的船,年纪轻轻就官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应该知足了,何况官这个东西什么是尽头?虽然高德建没有明说,他知道高德建是什么意思。此刻的心情,真的有点冲锋陷阵的感觉。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高德建说,我被关了那么多天,遭到万人唾骂过,可是不是我儿子他们,恐怕我的腐败罪名早已认定了。你记得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故事中杨乃武的姐姐诉状里有一句状词叫江南无日月,神州有青天吗?我们去北京,中纪委不会不管吧?何况我的案子也是他们亲自处理的。
噢!穆干生低着头,往前走着。
好,你不干,我也能理解你,高德建说,你可能还抱着幻想。
高德建说完,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举旗造反,把他知道的问题捅给纪检部门,穆干生不是没想过,特别是浒河县那次选举,宾馆服务员在方之路的房间里发现了两张银行卡。选举时的选票上被做了手脚,郝莹梅到底怎样当上县长的?匡宇宙又是如何成为副县长的?这些并不难解决的疑点,只要有一个问题突破了,也许许多问题都会被揭露出来。可是,穆干生想到自己当过县委组织部长,现在又是市委组织部长,自己真的能像*****那样揭竿而起?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总之,他的心里矛盾极了。
穆干生回到家里,妻子中午从来不回家的,他感到十分孤独与寂寞,胡乱吃几口剩饭,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于是翻身起床,想到前日饭桌中有人说到测算姓名可以知道自己的命运,穆干生也无聊之极,便打开电脑,点开网页,输入自己的姓和名,再点入姓名测算。却见第一栏内写着权威刚强,突破万难,如能容忍,必获成功。
再看第二行,只见风云蔽日,辛苦重来,虽有智谋,万事挫折。最后一段是:心直,有疏财重义的气概,易被人迫害或受人煽动,劫财殊多。
穆干生原本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但是,似乎又觉得不少地方太像自己的性格了。当他想到如能容忍,必获成功这八个字时,他把自己刚才那种举旗造反的念头渐渐打消了。即便被贬到哪个局去当副局长,但他相信任职的文件上还会有一个括号,括号里还会有正处级三个字的,他竭力忍耐着心中的愤和恨,这样做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出头之日,万一举旗造反失败了,说不定会很惨的。高德建就是他的镜子,被抓起来半年多,虽然宣布双规是错误的,可是,市委还会使用他?高德建已经五十八岁了,而他才四十来岁,今后的路还很长。想到这里,穆干生更加犹豫起来了,他真的没有勇气去揭发方之路了。
穆干生虽然不相信一个人和姓名能够决定人的命运,但是此刻他的心情却轻松多了。也许人的情绪是需要释放和发泄的吧!
穆干生索性输入妻子的名字,邓楠予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人在遇到挫折时自然会相信自己的命运,他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在网上干了这样的事。接着又不自觉地把邓平予的名字输进去,仔细一看,让他大吃一惊。且不说前面的好与坏的那些词语,只是其中那几句奇怪的语言,极凶的配置,非但不详不伸、不成功,以致发狂、自然之凶灾,再看下去,又写道:命运严重压抑,且有灾祸或急变。严重的有自杀情形发生。
这些年来,穆干生从来没有闲情逸致去网上搜索这些无聊的东西,今天却因心情寂寥,不知道怎么七搜八搜就找到这些东西了,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正是这些东西把他的心情弄得混乱起来。
关掉电脑,穆干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决定不把今天的事告诉妻子,藏至心中。不知过了多久,却忘了上班,直到手机响了起来,他急忙拿起手机。
电话里传来韩娟的声音:穆副部长,方部长让我通知你去彭书记办公室。
什么时候?
现在。
你知道什么事吗?
穆副部长,我真的不知道。
放下电话,穆干生有点不安起来,一种不详的兆头袭击着他。心脏狂跳了起来,他努力做深呼吸,仍然感到几分窒息,于是干脆憋住气,听说一个人心跳不正常时,憋一口气能够调整心脏的节律。他连憋了两口气,似乎渐渐地觉得心跳平稳些,才匆匆出了家门。
从他家到市委虽说不远,但也不近,快步走也要十五分钟以上。穆干生平时也常常步行,现在他不知道怎么的,有一种迫切而焦急之感。出了小区,刚好过来一辆出租车,他便招了手。很快到了市委大门口,穆干生下了出租车,大步向市委大楼走去。
在走廊里,穆干生感到心脏越跳越快,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觉得憋气对于调整心脏一点用也没有,突然脚下的步子有点乱,想继续往前走,又怕碰见熟人,让人觉得他的反常情绪,幸好走廊里无人走动,他便加快了脚步。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又要屙屎又要撒尿,只好转身去卫生间,卫生间在走廊的另一头。穆干生迈开大步,进了洗漱间,不管里面有没有人,便伸手拉开小门,蹲在马桶上的人吓了一跳,他自己也觉得太冒失。马桶上的人大概认出了他,惊吓之后说:对不起,穆副部长!
穆干生没弄清这人是谁,急忙把小门关上。再一看四个马桶间的小门都是关着的,他不敢再贸然开门,弯下腰一看,每扇小门的下面都能看到一双皮鞋,急得他站在小便池前,却又强忍着不让小便屙出来,唯恐一解小便屎会屙到裤子里。终于传出哗啦声,接着一个人推开小门,他又害怕是熟人,低着头,装作撒尿的动作。听到那个人走了,他赶紧钻进小门,拉上插销,闭上眼睛,这样蹲了好半天,也没一点动静,只觉得**和直肠沉沉的、胀胀的。这样又过了好久,就像患了前列腺毛病,好不容易才挤出几滴小便来,人好像也好受了一点儿,也轻松了一点儿。但他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对于他来说,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他从来都是符合健康男人三快特点的,吃得快、拉得快、睡得快,更没有什么前列腺毛病,即便男人容易患前列腺毛病,他这个年龄还不至于吧?
社会文明的条件之一是解完了大小便必须洗手,这是良好的卫生习惯。穆干生虽然只是虚惊了一场,没有解出什么大小便,这个习惯还是形成了的。于是来到洗手池前洗手,一眼瞧见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头发蓬乱,脸色灰白,他理了理头发,用凉水湿了湿眼睛,抽出两张卫生纸,当做毛巾蘸了点水,在脸上擦了擦。
出了洗漱间,沿着走廊往前走,可是小腹部却像灌了铅似的,沉而胀,自己在马桶上蹲了那么长时间,什么也没有,也是今天的怪现象,让他心急气短。走着走着,全身又像筋脉都扭曲了,有点窒息的感觉。到了彭成仁办公室门口,见门是关着的,穆干生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运了运气,于是上前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声音,正犹豫时,身后传来彭成仁的声音。
是干生吧!
穆干生忙回过头,退到一旁,叫了一声彭书记。
彭成仁一边推门一边说:来,进来吧!
彭成仁的办公室没别人,穆干生的心跳似乎稳定了一些,如果说彭成仁找他谈工作调动问题,方之路应该在场,可方之路并不在。但是,如果彭成仁不是和他谈工作调动的事,那么在这个时候又会是什么事呢?
请坐,干生。彭成仁显得比往常热情而和蔼得多,干生两个字叫得那么亲切。过去彭成仁大都会称他老穆,前几年甚至还叫他小穆,今天突然改了口,叫干生了,这让穆干生多少有几分激动和亲切。
穆干生努力放松一下自己,不让自己在领导面前显得那么拘谨。在穆干生的记忆里,他虽然和彭成仁并不陌生,但像今天这样,和领导单独在一起的还是头一次。开大会不算,列席市委常委会,彭成仁也会问他一些干部上的情况,除此之外,大都是陪同部长向彭成仁汇报情况,自然主要是部长汇报,必要时部长会让他作一些说明。穆干生看看彭成仁,他实在想不明白,今天彭成仁为什么单独把他找来。通常情况下,市委书记不可能越过组织部长,单独和一个副部长谈干部上的事,除非……想到这里,穆干生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除了谈他个人的事,否则,在这个时候,彭书记实在没有理由单独见他。
干生,怎么样?彭成仁说着,亲自走到旁边的柜子前,拿起茶叶盒,干生,你喝喝我的茶,我不说茶叶的名字,尝尝看!
彭书记,我不喝茶!穆干生忙站起来,来到彭成仁身边,伸手去拿热水瓶,彭书记,我给你倒水。
哎呀,你坐,到我办公室,你就是客人了。彭成仁已经把茶叶放进杯子里。
穆干生并没有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而是突然间惶恐起来,彭成仁今天的所作所为有些太反常了,他多少感到彭成仁的热情背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来。
干生啊,最近怎么样?彭成仁说,我不只是指工作上,包括家庭。
穆干生有些慌张,说:一切正常啊!
干生啊!彭成仁坐在他的那个高靠背椅子上,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今天找你来……
彭成仁突然从抽屉里拿出香烟,穆干生瞥了一眼,那是特制贵宾高级香烟,称为九五之尊。
来,抽一支。彭成仁抽出一支香烟,扔给穆干生,看了看手中的烟盒。
穆干生接过香烟,笑笑说:彭书记,你是知道我不抽烟的。
我今天是特地对你放行的,你知道,我的办公室是不允许任何人抽烟的。彭成仁晃了晃手中的烟盒,干生啊,你知道这是什么烟吗?这是九五之尊,你知道九五之尊是怎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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