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1/2)
“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荣早就有线人安插在巡抚衙门,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很久,线人终于传来消息:齐云山暂时被收监在巡抚衙门监狱,已经动过一次大刑。私下审问时叶际洲不断诱导他供出幕后黑手,然而他坚称刺杀是因为私怨,并无其他人指使。
听了线人的汇报,傅荣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他长舒一口气,整个沉重的肉体结结实实地靠上椅背,半天,眉开眼笑地说:“你们这位云山大哥还算是条汉子。”
旋即他又惋惜起来:“真是可惜他没得手,要是得手了该有多好。”
顾灵毓沉默着不说话,傅兰君小心翼翼地问:“那,云山大哥他还有救吗?”
傅荣冷哼一声:“刺杀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没得救,准备给他收尸吧。这已经是这件事情最好的结果了。”
他又数落起顾灵毓:“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好歹也是个管带,竟然纵容下人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勾当。”
突然间书房门被推开,一个人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了众人一大跳。傅荣问傅兰君:“这是谁?”
跪在地上的人是顾家的丫鬟焦姣,她磕头如捣蒜:“知府大人、少爷、少奶奶,求你们救救云山大哥!”
傅荣蹙眉,片刻,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傅兰君忙起身扶焦姣起来:“阿姣姐,你别这样……”
焦姣对齐云山有情,这件事情傅兰君早就已经知道。当初傅兰君为焦姣和程璧君争风吃醋,却恰恰推波助澜了自己和顾灵毓的好事。事后顾灵毓对她解释,说焦姣并非对他有意,那香囊要送的也不是他,他不过是个中间人,焦姣中意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就是齐云山。
焦姣如同双膝钉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她直勾勾地盯住顾灵毓:“少爷若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一直沉默着的顾灵毓终于开口,他声音冷淡而艰涩:“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焦姣激动不已:“您怎么可能无能为力?齐云山的事情有内情您也是知道的,他刺杀姓叶的不过是为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为父母报仇有什么错?”
傅荣冷冷一笑:“这些道理你大可拿到公堂上去讲,看大清律法里有哪一条会向着你!”
焦姣充耳不闻,她只看着顾灵毓:“少爷,齐云山跟了您快十年,十年时间,就算是一条狗多少也有些感情吧,何况您还喊他一声大哥,您真的忍心眼睁睁看他去死?”
顾灵毓沉默不语,他像是已经神游天外。
傅荣霍地起身,声音冰冷带有怒意:“他自己送死怪不得别人,你那情郎若是念着主仆之情兄弟之谊,就不该硬生生往死路上闯,送了自家性命不说,还连带着主子兄弟都有嫌疑。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
顾灵毓开口,他的声音缥缥缈缈的:“焦姣,回去吧,这件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
第二天衙门的邸抄上已经通报了有刺客暗杀巡抚未遂的事情,然而蹊跷的是,却没有通报刺客的姓名,傅荣不禁有些皱眉。
又过了两日,巡抚衙门突然派人来通报傅荣和顾灵毓,说是刺客案将在两日后由巡抚叶大人和臬台周大人公开审理,届时请傅荣和顾灵毓到场观看,但竟然也只字未提刺客姓名。傅荣和顾灵毓面面相觑,傅荣忍不住疑惑:“这老匹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了会审那日,见到嫌犯上场,他们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跪在大堂上的嫌犯,一张脸疤痕纵横,哪里还认得出本来面目?
看到嫌犯脸的瞬间,扮作侍从跟在一旁的傅兰君按捺住呕吐的冲动,一手死死抓住身边焦姣的手腕,低声劝慰:“阿姣姐,不要冲动。”
想起那日在书房里傅荣说的“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傅兰君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齐云山曾经是多么英俊的一个青年,然而他现在自毁面容,为的不过是情义两不负。杀父之仇不得不顾,知遇之情不得不念,于是唯有自毁面容,想必他是打算无论得手与否都效仿聂政自戕以求死无对证的。傅兰君细细看去,果然在他颈上发现了利器痕迹。
焦姣死死捏住傅兰君的手,低着头无声地哭泣。
叶际洲坐在大堂上,猛地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
在牢里受过大刑,齐云山浑身重创,勉强支撑着跪在地上,他冷笑:“是取你狗命的义士!”
堂上一片哗然,叶际洲显然经历过大风浪,脸皮早已如树皮,他不以为忤:“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我劝你趁早坦白身份,免得吃刑受苦。”
齐云山讽刺道:“怎么,叶大人作恶太多,已经记不清和哪些人有深仇大恨了吗?”
傅荣与顾灵毓对视一眼,原来齐云山至今都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难怪邸抄上只说是刺客而不道明姓名!
傅荣气得七窍生烟,叶际洲这老匹夫,事发第二天他特地让师爷跑来知府衙门同自己讲这件事,原来是诈自己!
片刻,他又疑惑起来,既然齐云山面容已毁又并未承认自己身份,那叶际洲又是如何判定刺客是齐云山的?
很快他的疑惑被解开,叶际洲胜券在握地一笑:“别以为你抵赖就能把这事混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传证人。”
那证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傅兰君险些惊叫出声,是陈皮,那个曾经因为抢劫被顾灵毓教训过,后来在顾家后厨帮工的下人陈皮!
陈皮唯唯诺诺地向在场的大人们问过好,叶际洲捻着胡子问:“证人陈皮,堂下跪着的嫌犯你可认识?”
陈皮瞟一眼齐云山,斩钉截铁地回答:“认识,这人的身体化成灰我也认识,可不就是我主家顾家的下人,也就是在座的顾灵毓顾管带家的副官齐云山嘛!”
一句话掀起惊天波澜,在场所有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叶际洲拍惊堂木:“肃静!你可有证据证明嫌犯就是你口中的齐云山?”
陈皮口气笃定:“小人在顾家帮工已有大半年,对顾家全家老小都非常熟悉,只是花个脸而已,有什么认不出的?小人敢确定,这人就是齐云山。不信大人看他的手,看他手上的茧子是不是握枪的人才会有的?何况,若他不是齐云山,大人把真的齐云山找来就是,大人不如问问我家少爷,齐云山现在人在何处。”
叶际洲眯着眼睛望向顾灵毓:“顾管带,齐云山是你家的下人也是你的副官,他现在人在何处?”
顾灵毓端坐着,沉静地回答:“半个多月前他向我告假,说是有事要去外省,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叶际洲“哦”一声:“顾管带对齐云山想必是相当熟悉的了,不如顾管带来验看一下,看堂下这人到底是不是他。”
顾灵毓缓缓起身走向齐云山,他在齐云山面前停下脚步,看向那张模糊的面目,那人也抬起头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像是就此停住。
半天,那人“哧”地一笑,笑声轻轻的,像是炮仗受潮后哑了的引线,他开口:“是,我承认,我就是齐云山。”
顾灵毓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傅兰君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毫无温度。
案子继续审理,叶际洲质问齐云山:“你罔顾国法大胆行刺本官,是受谁的指使?”
齐云山嗤笑:“杀你还需受谁的指使?难道叶大人已经忘了自己十年前在山东做知县时欠下的血债了吗?”
叶际洲一怔,显然,他是已经忘了。
齐云山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射出怒火:“叶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些年作恶太多,连仇家都记不得了。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山东,是怎样为了洋人而逼死齐家拳馆一家五口人的吗?”
他环视一周,将冤情娓娓道来:“我本是山东人氏,十年前我家在山东开拳馆,家里在乡下薄有产业,不想有英国传教士强占我家田地修建教堂,争执中传教士与我父亲大打出手,我父亲不过用拳脚功夫将对方打伤,对方却用枪射伤我父亲。当时的知县正是堂上这位叶大人,他竟判决过错全在我家,让我家把田地拱手让给洋人不说,还派人三番五次挤对拳馆,我父亲伤重不愈而亡。事后不久,我家更是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除我之外,我母亲、弟弟与两个小妹都丧生火海。这样的灭门大仇我怎能不报?”
他这一席话满是悲愤,却并未引起太大轰动。这年月这样的事情太多,国弱则民贱,如今大清的土地上,一等洋二等皇三等贵四等民,类似的事情听得太多,大家都已视之为常态,连爱新觉罗的龙兴之地眼见着都要变成洋人的,四五个升斗小民的死活,又能打动谁?
叶际洲满身是业障,对这种指控也早已麻木,冷笑道:“别以为编个故事出来就能混淆视听。我问你,你若是真的为报父仇,为什么要自毁面目?受雇于严仲子的聂政才会自毁面目,你自毁面目难道不正是像聂政那样怕连累幕后主谋?”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果然如父亲猜测的那样,叶际洲想借题发挥铲除异己!
叶际洲放下惊堂木,鼓动道:“齐云山,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其实不过是被什么江湖义气之类的狗屁东西蛊惑,实际上你们知道什么呀,无非是被人利用罢了。你若肯坦白交代,供出幕后主谋,念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份儿上,我自当为你请命,留你一条性命,你可别冥顽不灵,自己非往死路上走。”
齐云山“哧”地一笑:“常听人说叶大人升官发财两条路,一是舔洋人脓疮,二是喝老婆洗脚水。这话果然不错,叶大人何必将自己的草包肚子晾在大堂上,世人皆知,聂政自毁面目为的不是怕暴露严仲子而是怕连累姐姐。我与聂政一样,知道仇人无德,势必迁怒无辜,因此才自毁面目。山东往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杜撰,当年的事官府都有档案记录,等到查明档案一切自然大白于天下。如果叶大人想要靠我来达成什么其他龌龊目的,恐怕您只能失望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如此刚硬,叶际洲无奈地望向臬台周大人,周大人点点头:“今天也只好审到这里了,这人刺杀朝廷大员证据确凿,死罪难免。至于有没有什么内情,恐怕要先派人去山东调查一下陈年卷宗,看看此人所说是否属实了。”
齐云山被带下堂。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望。
一个月后案件再审,从山东查阅的卷宗信息看,齐云山所说陈年旧案确有其事,就发生在叶际洲做知县的任期内。齐云山依旧咬定自己刺杀叶际洲只为报仇并非受谁指使,案子只好结案。
齐云山依旧被关押在巡抚衙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对于这个结果,最满意的当然莫过于傅荣,他高兴的不只是保全了自身,更是叶际洲计未得逞。而顾灵毓呢……傅兰君猜不透顾灵毓的情绪。
他应该是很悲伤的,但他表面上平静如水,每天在家和军营之间来回,与平常并无两样。他甚至从没有去大牢里看过齐云山,这让傅兰君觉得费解。
去牢里看齐云山的,只有一个焦姣。
大雨天,她从省城探监回来,整个人淋得落汤鸡般,嘴唇青紫脸色惨白。她径自推开顾灵毓和傅兰君卧室的门走进来,雨水立刻从她身上淌下来浸湿了地毯。
傅兰君一眼就看见她原本套在手上的玉镯子不见了,从她进顾家以来就戴着那镯子,想必是从她娘那里继承来的,如今不见了,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托关系进去探监。牢里的狱卒们都是年久生了锈的钥匙,不给够油水是不肯开门的。
焦姣朝顾灵毓走过来,她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顾灵毓却也不像是在看他:“少爷,齐云山说,您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怨您。他说,叶巡抚拼了命地想让他翻供,承认刺杀是受你们翁婿指使,大刑伺候,威逼利诱都用尽了,但他咬着牙没答应。他还说,姓叶的人非善类,以后免不了再兴风浪,他保护不了您了,让您和亲家老爷小心提防。”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过身来,一脸的恍惚:“对了,我要走了,多谢少爷少奶奶这一年的收留,无以为报,我给你们叩头。”
她僵直地跪下来磕了个头,傅兰君蓦地想起最后一次见齐云山时,齐云山也对自己磕了头。
顾灵毓喊住了焦姣:“你要去哪儿?”
焦姣轻轻一笑:“去北京,去告御状。齐云山他判的是秋后斩,离行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大清以孝治天下,齐云山他为父报仇,就算犯了国法也情有可原,我要去北京,去找皇上,去找老佛爷……”
她看上去已经有些神经错乱,傅兰君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焦姣,你把告御状看得太过简单……”
焦姣声嘶力竭地叫喊:“杨乃武都能翻案为什么齐云山不行?顾灵毓你自己能狠下心来看着兄弟死,我没有你心狠,我做不到!”
顾灵毓脸色一灰,半晌,他说:“且不说杨乃武案确有内情而云山大哥刺杀叶际洲证据确凿,杨乃武案背后牵扯的势力纠葛朝堂斗争又岂是这个案子能比的?”
焦姣惨淡一笑:“我不管,要我眼巴巴地等着看心上人死,我做不到。”
她转身走进雨幕里,顾灵毓冲着焦姣的背影喊:“他并不爱你,你心知肚明,何苦为他枉送性命?”
焦姣回过头,她凝视着顾灵毓,表情教人猜不透,过了很久很久,她轻轻一笑:“人间情事,逃不过‘何苦’二字,我何苦,他又何苦?”
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倾盆大雨里。
那日雨天焦姣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在顾家。傅兰君叫来与焦姣平日交好的丫鬟问,得知焦姣已经跟婆婆辞了在顾家的工,带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顾家。
她真的去了北京。
傅兰君把这事同顾灵毓说起,顾灵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作表示。
他依旧没有去巡抚衙门大牢里看齐云山。过去他的生活是早晨去军营当班黄昏去学校接人晚上回家里安寝,傅兰君怀孕后暂时停了在学校的教务工作回家休养,于是顾灵毓的生活变成了军营和家中两点一线。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他的副官由齐云山变成了当初在杭州救下的杨书生——杨书生不久前结束了在陆军小学堂的学习,回到了宁安。
但傅兰君知道,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自从齐云山被判秋后处斩以来,她常常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冷的。
这天晚上醒过来,身边又没有人,傅兰君摸索着起床,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台阶上也没有人。
她找了半天,找到书房前发现灯还是亮着的,一个人影投射在纸窗上,书房里的人应当是捉着笔在写些什么,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悄撤回了卧房。
齐云山事件后,傅荣和顾灵毓之间的来往倒是变得更加频繁起来。傅荣常常出入顾家,或差人请顾灵毓去傅家,这老头子或许是被叶际洲激起了好胜心,满心地要和女婿结成翁婿联盟,对抗这位老对头的攻势。
这天快黄昏的时候,他又来了顾家,手里捏着张报纸,一脸严肃:“阿秀,《针石日报》的主编翼轸是你的朋友吧?”
顾灵毓点点头:“是我在南洋公学的同学,我们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傅荣将报纸递给他:“这是明日要出刊的《针石日报》,你自己看看。”
顾灵毓接过报纸粗略一翻,眉头微蹙:“爹您觉得有什么不妥?”
傅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妥大了!这报纸文章里又是鼓吹立宪变法又是同情马笃山的乱党,处处戳中朝廷。年初朝廷颁布《大清报律》,为的就是控制舆论,我听说这个翼轸几年前是经历过《苏报》那件事的,怎的这么不记教训?幸亏我发现得早,否则《针石日报》就是下一个《苏报》。你最好劝告你那朋友谨言慎行莫谈国事,若他实在不听,你也就离他远些吧。时局这么乱,你有通天的仕途,也经不起齐云山翼轸他们几个瞎折腾!”
顾灵毓只得说是。
傅荣走后,傅兰君拿起那张报纸看了一眼,被圈出的地方是她不太懂也不太感兴趣的政治,往常她只觉得看了脑袋疼,今天却突然好奇起来,她问顾灵毓:“你对翼轸说的这些怎么看?”
顾灵毓淡淡一笑:“能怎么看?总归是在大清统治下不能明文刊载的东西。”
他问傅兰君:“你呢?你怎么看?”
傅兰君想了想,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朝廷,革命党,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他伸手揽住傅兰君,把她抱坐在膝上,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肚腹,才五个多月,刚刚显怀,他说:“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兰君想了想,左右也想不出个头绪,她的头脑被父亲从小给惯坏了,最后,她搂着顾灵毓的肩膀,乖顺地点点头。
但是事情由不得她想或不想,顾家的大门不可能永远地将大世界和小世界割裂,外面大世界里的动乱总有只言片语飘进顾家的小世界来。
傅兰君知道,今年不太平,起义一波接一波,河口那边还没压下去,钦州廉州又乱了。虽然都在云贵两广那边,离宁安相距甚远,但影响不小,尤其是河口那边的起义,因有新军被策反参与其中,使得上头对新军的管控更加严格。
这对顾家和傅兰君的影响很明显:顾灵毓每天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天都黑了还没回来,有时是直接夜不归宿,有时甚至接连几天待在军营里。
顾灵毓对她说,上头很担心宁安新军里也有人被乱党策反,要加强管理和排查,自己作为管带,较平时自然更为忙碌,让傅兰君不要担心。
傅兰君嘴上答应着,内心却总觉得忐忑,偶尔阿蓓来陪她说话,她跟阿蓓提起自己的这种忧虑。
“也不知道这感觉从哪儿来的,我也说不清楚。按说从小到大活了这二十年,没有哪一年是真太平的,义和团、八国联军也都听过,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心惊胆战的。”
阿蓓依旧是文文静静的,她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啃着手。
她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阿轸说的,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吧。”
“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傅兰君咀嚼着这句话。十年前,她这一代人不过还是小孩子,天塌下来也有大人们顶着,而如今草已成木,无论愿或不愿,塌下来的天都将砸在他们肩上。
顾灵毓跟她说“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可是,若有朝一日真的天塌地陷,她还能继续无忧吗?
她没把这些担忧同顾灵毓说,顾灵毓已经很辛苦,她不愿他再为自己这些胡思乱想分神。
这一天顾灵毓破天荒回来得早,吃过晚饭他进了书房,傅兰君没有管他,自从那一夜发现他半夜在书房里,她就不再不问他去书房干什么了。
她自己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的,桃枝进来送水伺候她洗脸,突然说:“军营里的程管带来了,和姑爷在书房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傅兰君也疑惑起来,早前顾灵毓说过自己和程东渐的关系只是淡淡的,除了婆婆寿诞这样的大事,程东渐也从未主动登过顾家的门,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她披上外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外面。
里面有压得低低的交谈声传出来,傅兰君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着听着,不禁脸色大变。
程东渐是来找顾灵毓说今天他走后军中发生的一件事的。
他凑近了顾灵毓,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奇奇怪怪的纸片:“灵毓兄看这个。”
顾灵毓瞟一眼,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这是……”
程东渐点点头:“没错。你走后,军营里有两个人不知道怎的打了起来,扭打过程中掉落了这个,恰好被我看见,现在这人已经被秘密关了起来,他招认了一切,承认宁安新军中有不少人已经加入同盟会,策划下个月起义。他还供出了几个头目人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灵毓兄的好友南嘉木,竟然也在其中!”
顾灵毓眉毛一挑,片刻,他问:“东渐兄来找我,是为了?”
程东渐回答说:“这件事情已经上报佟协统,协统震怒不已,下令秘密逮捕几个头目。是协统让我来找灵毓兄的,要我和灵毓兄负责这次的抓捕行动。”
顾灵毓面无波澜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他拔腿就走,程东渐喊住他:“灵毓兄,南嘉木与你是多年挚友,你若觉得为难……”
顾灵毓回头,冷冷一笑:“程兄这话说得太不晓事了,家国面前无兄弟,朋友一旦做了乱臣贼子,那还算得上是朋友吗?”
因是秘密逮捕行动,参与的人不多,除了顾灵毓和程东渐,就只剩下几个军中好手。
一行人沉默地向南嘉木家前进。
他们不知道,有个人先于他们去了南嘉木家。
在书房窗外听到顾灵毓和程东渐的对话,傅兰君如受雷击,早在那次戏园子里南嘉木拿她做幌子说谎,她就觉得南嘉木一定在做些不同寻常的事儿,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他做的竟然是这种掉脑袋的事情!
她得救他!
她蹑手蹑脚,回到房里,好半天才稳下心神。为今之计,只有给南嘉木报信。合家上下只有桃枝是她的人,她叫了半天桃枝却没有人进来,不知道那死丫头去了哪里。
时间不等人,傅兰君又蹑手蹑脚地出了房,趁黑溜出家门,直奔南嘉木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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