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石英石的另一个用处也十分重要,它们和锋利的新月形铁片,一些灯草花绒毛装在男人腰间的荷包里,就成了发火工具。每当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铁片撞击,我都有很好的感觉。看到火星从撞击处飞溅出来,就感到自己也像灯草花绒一样软和干燥,愉快地燃烧起来了。有时我想,要是我是第一个看见火的诞生的麦其,那我就是一个伟大的宜物。当然,我不是那麦其,所以,我不是伟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傻子的想法。我想问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有了麦其这个家族以来最傻的那一个吗?不回答我也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没什么要说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看到它就像见了爷爷,见了爷爷的爷爷一样亲切。这个想法一说出口,他们——父亲,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玛都笑了。母亲有些生气,但还是笑了。
卓玛提醒我:“少爷该到经堂里去看看壁画。”
我当然知道经堂里有画。那些画告诉所有的麦其,我们家是从风与大鹏鸟的巨卵来的。画上说,天上地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风呼呼地吹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风中出现了一个神人,他说:“哈!”风就吹出了一个世界,在四周的虚空里旋转。神又说:“哈!”又产生了新的东西。神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是“哈”个不停。最后一下说“哈”的结果是从大鹏鸟产在天边的巨卵里“哈”出了九个土司。土司们挨在一起。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娶了我的女儿。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土司之间同时又是敌人,为了土地和
百姓。虽然土司们自己称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萨都还是要对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还没有说到银子。
但我以为我已经说了。银子有金子的功能本来就叫人喜欢,加上它还曾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白色,就更加要讨人喜欢了。这就已经有了两条理由了。不过我们还是来把它凑足三条吧。第三条是银子好加工成各种饰物。小的是戒指、手镯、耳环、刀鞘、奶钩、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带、经书匣子、整具的马鞍、全套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
在土司们的领地上,银矿并不是很多,麦其家的领地上干脆就没有银矿。只是河边沙子里有金。土司组织人淘出来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点自己用,其它的都换回银子,一箱箱放在官塞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银库的钥匙放进一个好多层的柜子。柜子的钥匙挂在父亲腰上。腰上的钥匙由喇嘛念了经,和土司身上的某个地方连在了一起。钥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个地方就会像有虫咬一样。
这几年,济嘎活佛不被土司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经说,既然有那么多银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坏风水了。他说,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风水好,土司的基业才会稳固,这片土地才是养人的宝地。但要土司听进这些话是困难的。尽管我们有了好多银子,我们的官寨也散发出好多银子经年累月堆在一起才会有的一种特别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别的土司来,我们麦其土司家并不富裕。现在好了,我们将要成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们种下了那么多罂粟。现在,收获季节早已结束。黄特派员派来炼制鸦片的人替我们粗算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字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瘦瘦的汉人老头子会给麦其家带来这样巨大的财富。土司说:“财神怎么会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呢?”
黄特派员在大家都盼着他时来了。
这天,雨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冬天快到了,冰凉的雨水从很高的灰色云团中浙沥而下。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就变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就是这个时候,黄特派员和随从们的马匹就踩着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叽叭叽地来了。黄特派员毡帽上顶着这个季节唯一能够存留下来的一团雪,骑在马上来到了麦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着把准备好了的仪仗排开。黄特派员说:“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拥到火盆前坐下,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好多种能够防止感冒的东西递到他的面前,他都摇头,说:“还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汉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烟具奉上了,说:“是你带来的种子结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炼制的,请尝尝。”
黄特派员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闭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说:“好货色,好货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问:“可以换到多少银子。”
母亲示意父亲不必着急。黄特派员笑了:“太太,不必那样,我喜欢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么多银子。”
土司问具体是多少。
黄特派员反问:“请土司说说官寨里现在有多少,不要多说:更不要少说。”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说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银子。
黄特派员听了,摸着黄胡须,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给你同样多的银子,不过你要答应用一半的一半从我手里买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装起来。”
土司欣然同意。
黄特派员用了酒饭,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个下女陪他吃烟,侍候他睡觉。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干什么,开会。是的,我们也开会。只是我们不说,嗯,今天开个会,今天讨论个什么问题。我们决定扩展银库。当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头人支派石匠和杂工。家丁们也从碉房里给叫了出来,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腾出地方来放即将到手的大量银子。要把三个牢房里的人挤到另外几个牢房里去,实在是挤了一些。
有个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不高兴了。他问自己宽宽敞敞地在一问屋子里呆了这么多年,难道遇上了个比前一个土司还坏的土司吗?
这话立即就传到楼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说:“告诉他,不要倚老卖老,今后会有宽地方给他住。”
麦其就会有别的土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那么多银子,麦其家就要比历史上最富裕了。那个犯人并不知道这些,他说:“不我告诉我明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自己比天黑前过得坏了。”
土司听了这话,笑笑说:“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来,打发他去个绝对宽敞的地方吧。”
这时,我的眼皮变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这是个很热闹的夜晚,可我连连打着呵欠、母亲用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我连声对不起也不想说。这个时候,就连侍女卓玛也不想送我回房里睡觉。但她没有办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诉她不许走开,不然,我一个人想到老鼠就会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说:“那你刚才怎么不想到老鼠。”
我说:“那时又不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时我才会想起老鼠。”
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欢卓玛。我喜欢她身上母牛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她的胯下和胸怀。我当然不对她说这些。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为了土司家即将增加的银子而像父亲他们那样激动没有必要。因为这些银子不是她的。这句话很有效力,她在黑暗里,站在床前好长时间,叹了口气,衣服也不脱,就偎着我睡下了。
早上起来,那个嫌挤的犯人已经给杀死了。
凡是动了刑,杀了人,我们家里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氛。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平常的那种样子。土司在吃饭前大声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特别经不起震动,不那样心就会震落到地上。哥哥总是吹他的饭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总有不大自然的地方。我们不怕杀人,但杀了之后,心头总还会有点不太了然的地方。说土司喜欢杀人,那是不对的。土司有时候必须杀人。当百姓有不得已的事,当土司也是一样。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养着一家专门的行刑人。如果你还不相信,就该在刚刚下令给行刑人后,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就会发现这一顿饭和平常比起来,喝的水多,吃的东西少,肉则更少有人动,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两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
吃东西时,我的嘴里照样发出很多声音。卓玛说,就像有人在烂泥里走路。母亲说,简直就是一口猪,叭叽叭叽。我嘴里的声音就更大了。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立即说:“你要一个傻子是什么样子?”父亲就没有话说了。但一个土司怎么能够一下就没有话说了呢。过了一会儿,土司没好气他说:“那汉人怎么还不起来。汉人都喜欢早上在被子里猫着吗?”
我母亲是汉人,没事时,她总要比别人多睡一会儿,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饭。土司太太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样,银子还没有到手呢。你起那么早,使劲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还不如静悄悄地多睡一会儿。”
碰上这样的时候,谁要是以为土司和太太关系不好,那就错了。他们不好的时候,对对方特别礼貌,好的时候,才肯这样斗嘴。
土司说:“你看,是我们的语言叫你会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一种好的语言会叫人口齿伶俐,而我们的语言正是这样的语言。
土司太太说:“要不是这种语言这么简单,要是你懂汉语,我才会叫你领教一张嘴巴厉害是什么意思。”
卓玛贴着我的耳朵说:“少爷相不相信,老爷和太太昨晚那个了。”
我把一大块肉吞下去,张开嘴嗬嗬地笑了。
哥哥问我笑什么。我说:“卓玛说她想屙尿。”
母亲就骂:“什么东西!”
我对卓玛说:“你去屙吧,不要害怕。”
被捉弄的侍女卓玛红着脸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来:“哎呀,我的傻子儿子也长大了!”他吩咐哥哥说:“去看看,信差的人到了没有,血已经流了,今天不动手会不吉利的。”
12.客人
官寨地下三间牢房改成了两大间库房。一间装银子,一间装经黄特派员手从省里的军**买来的新式枪炮。
黄特派员带走了大量的鸦片,留下几个军人操练我们的士兵。官寨外那块能播八百斗麦种的大地成了操场。整整一个冬天都喊声动地,尘上飞扬。上次出战,我们的兵丁就按正规操典练习过队列和射击。这次就更像模像样了。土司还招来许多裁缝,为兵丁赶制统一服装:黑色的直贡呢长袍,红黄蓝三色的十字花氆氇镶边,红色绸腰带,上佩可以装到枪上的刺刀。初级军官的镶边是獭皮,高一级是豹皮。最高级是我哥哥旦真贡布,他是总带兵官,衣服镶边是一整头盂加拉虎皮。有史以纱,所有土司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支装备精锐的整齐队伍。
新年将到,临时演兵场上的尘寺才降落下去。
积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现了新的人流。
他们是相邻的土司,带着长长的下人和卫队组成的队伍。
卓玛叫我猜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他们来走亲戚。她说,要走亲戚怎么往年不来。
麦其家不得不把下人们派到很远的地方。这样,不速之客到来时,才有时间准备仪仗,有时间把上好的地毯从楼上铺到楼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从楼梯口铺到院子外面,穿过大门,直到广场上的拴马桩前。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里,马脖子上的驿铃声就叮叮咚咚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鲜朋对照。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起初,我们对客人们都十分客气,父亲特别叮嘱不要叫人说麦其家的人一副暴发户嘴脸。可是客人们就淝要叫我们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带着各自的请求来到这里,归结起来无非两种。
一种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麦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种子。
一种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麦其土司的儿子,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子。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使想谦虚的麦其一家变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们全部答应了。哥哥十分开心他说:“我和弟弟平分的话,一人也有三四个了。”
父亲说:“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姑娘们都以能够亲近他作为最大的荣耀。枪也是一样。老百姓们有一句话,说枪是麦其家大少爷加长的手,长枪是长手,短枪是短手。和这相映成趣的是,人们认为我不会打枪,也不了解女人的妙处。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冬天里,麦其家把所有前来的土司邻居都变成了敌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得到神奇的罂粟种子。
于是,一种说法像闪电般迅速传开,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虽然每个土司都是中国的皇帝所封,现在他们却说麦其投靠中国人了。麦其家一夜之间成了藏族人的叛徒。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但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或者说,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我这句大实话。侍女卓玛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说:“傻瓜,没有人会听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种子,就是飞鸟翅膀也会带几粒到邻居土地上去。”
一边说一边在床边撩起了她的裙子。床开始吱吱摇晃,卓玛应着那节奏,一直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干这事能叫我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过多了。我对卓玛说:“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少爷,银匠向我求婚了。”
泪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调说:“可我舍不得你呀。”
他们正常人在议事房里为了种子伤脑筋。我在卓玛的两个**中间躺了大半天。她说,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服侍一场能叫我流泪也就知足了。她又说,我舍不得她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别的女人。她说,你会有一个新的贴身侍女。这时的我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抽抽咽咽他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她不能跟我一辈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时候,就不想要她了。
她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该叫卓玛出嫁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那个下贱女人对我说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却用无所谓的,像哥哥谈起女人时的口气说:“我是想换个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亲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说:“我的傻儿子,你也终于懂得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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