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2)
梅梅心里难过,以为乌苏娜出卖了她,其实是她出卖了自己。她早就留下了一连串痕迹,甚至能够引起瞎子的怀疑。如果说菲兰达过了那么久才发现这些痕迹,只是因为她在全神贯注地跟没有见过的医生秘密通信。但是菲兰达终于看出,女儿时而长久沉默,时而突然发抖,时而情绪骤变,脾气暴跺了。菲兰达开始不断地秘密观察梅梅。她照旧让女儿跟女友们外出,帮她穿上星期六晚会的衣服,一次也没向她提出可能使她警觉的难堪的问题,菲兰达已有不少证据,梅梅所做的跟她所说的不同,可是母亲为了等待决定性的罪证,仍然没有表露自己的怀疑,有一夭晚上,梅梅说她要跟父亲去看电影。没过多久,菲兰达就听到了佩特娜.柯特家的方向传来了鞭炮的噼啪声和奥雷连诺第二手风琴的声音,他的手风琴跟其他任何人的手风琴都是混同不了的,于是她穿上衣服,到电影院去,在池座前几排的昏暗中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由于怀疑得到证实,菲兰达感到震惊,她还来不及看清跟梅梅接吻的男人,就在观众震耳欲聋的叫声和笑声中听出了他那颤抖的声音。“很抱歉,亲爱的,”菲兰达一听,二话没说,立刻把梅梅拖出池座,羞愧地拉着她经过熙熙攘攘的土耳其人街,把她关在她的卧室里。
次日下午六时,有个人来拜访菲兰达,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人年纪挺轻,脸色发黄,如果菲兰达以前见过吉卜赛人,他那悒郁的黑眼睛是不会叫她那么吃惊的:任何一个心肠不硬的妇女,只要看见这人脸上那副恍惚的神情,都能理解梅梅的动机。客人穿着破旧的亚麻布衣服和皮鞋,为了使皮鞋象个样子,他在鞋上拼命涂了几层锌白,但是锌白已经出现了裂纹;他手里拿着上星州六买的一顶草帽。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不象现在这么畏缩,但他态度尊严,镇定自若,这就使他没有丢脸。在他身上可以感到一种天生的高尚气度——只有一双手肮里肮脏,他干粗活时已把指甲弄裂了。然而,菲兰达一眼就猜到他是个机修工人。她看出,他穿的是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他那衬衣下面的肉体染上了香蕉公司的皮疹。她不让他开口,甚至不准他进门,过了片刻,她就不得不把门关上,因为整座房子都是黄蝴蝶。
“走开,”她说。“规矩人家用不着你来串门。”
他叫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出生在马孔多,是香蕉公司汽车库的徒工。梅梅是偶然跟他认识的,有一天下午,她和帕特卫西娅.布劳恩去要汽车到种植园去,司机病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接受了开车的任务,梅梅终于达到了自己的愿望——坐在司机身边,看他怎样开车。跟正式的司机不同,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用实物向他作了一切解释。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梅梅刚开始到布劳恩先生家里去作容,而且驾驶汽车被认为是妇女不配干的事情。因此,她满足于理论上的解释,好几个月都没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重新见面,她随后想起,在种植园里乘车游逛的时候,他那男性的美曾经引起她的注意(她不喜欢的只是他那双粗糙的手).而且后来她还向帕特里西娅·布劳恩提到,他那几乎自高自大的态度给她留下了讨厌的印象。另一个星期六,梅梅和父亲去电影院,又看见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仍然穿着那件亚麻布衣服,坐在离她和父亲不远的地方。姑娘发现,他不太注意电影,老是掉头看她。这种粗俗的样儿使梅梅感到厌恶。散场以后,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来招呼奥雷连诺第二,这时梅梅才知道他俩彼此认识,因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从前在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的小电站上工作,——他在她父亲面前象下属一般毕恭毕敬。这个发现消除了他的高傲在梅梅身上引起的恶感。她跟他没有私会过,除了打打招呼,还没聊过什么。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做了个梦:他在船舶失事时救了她,可她没有感激之情,只有愤怒。在梦中,仿佛她自己给了他期待的机会,而她渴望的却是相反的情况,不仅要求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这样,要求对她发生兴趣的其他男人也是这样。但是,她那么气愤,醒来之后却没恨他,反而感到非去见他不可。在一个星期中,她的焦渴越来越厉害,星期六就变得难以忍受了;随后,当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在电影院里招呼她的时候,她不得不作出极大的克制,不让他发现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在高兴和嗔怒掺在一起的心情下,她第一次伸手给他,他也第一次握着它。在某一瞬间,她懊悔自己的冲动,但她发觉他的手也汗湿、冰冷时,她的懊悔立即变成了极大的满足。梅梅夜里开始明白,如果不向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说明他的希望完全枉然,她就不会有一分钟的宁静;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心急火燎,再也无法去想其它事人为了促使帕特里西娅·布劳恩跟他一块儿女要汽车,她使出了各种无用的花招。最后,利用一个红发美国人前来马孔多度假的机会,并且借口参观新式汽车,她请这个美国人带她去汽车库。梅梅刚一看见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就不再期骗自己,知道实际情况是她自己巴望跟他单独呆在一起。她刚出现在门口,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这种信心使得梅梅十分气恼。
“我是来参观新式汽车的,”梅侮说。
“嗯,这个借口不错嘛,”他回答。
梅梅觉得,他那高傲的烈火的伤了她,她就拼命想法伤他的面子。但他不让她有时间这么干。“别怕,”他降低声音说。“女人为男人发疯已不是头一遭了。”她觉得自己束手无策,甚至没看新式汽车一眼,就从汽车库走了出去,通宵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气得直哭。说实在的,已经使她感到兴趣的那个红头发美国人,此刻在她眼里不过象一个裹着尿布的小孩儿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发现黄蝴蝶预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出现。以前,尤其在汽车库里,她看见过黄蝴蝶,可她以为它们是被油漆吸引到那儿去的。有一次,在暗黑的观众厅里,梅梅听到它们在她的头顶上飞舞。但是,当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象个鬼影(在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这个鬼影)追踪她的时候,她才想到黄蝴蝶跟他有某种关系。在音乐会上,在电影院里,在教堂里做弥撒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经常都在人群中间;要发现他,梅梅只消举眼找到黄蝴蝶就行了。有一次奥雷连诺第二大发牢骚,咒骂黄蝴蝶讨厌地飞来飞去,梅梅差点儿象她以前答应过父亲的那样,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但她下意识地想到,他又会象往常一样笑着说:“如果你母亲知道了,她会说什么呀?”有一天早上,菲兰达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丛的时候,菲兰达忽然惊叫一声,从梅梅站立的地方——俏姑娘雷麦黛丝升天的地方,把梅梅往旁边一拖。空中突然出现的翅膀拍动声把菲兰达吓了一跳,刹那间她以为怪事又要在女儿身上重现了。然而这是蝴蝶。它们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梅梅眼前,仿佛是从阳光里产生的,使得她的心都缩紧了。就在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进花园,手里拿着一个包包,他说这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的赠品。梅梅勉强驱散了脸上羞涩的红晕,装出一副十分自然的笑容,请他把包包放在长廊的栏杆上,因为她的手挺脏。菲兰达在这个人身上注意到的,只是他那病态的、发黄的皮肤;几个月之后她将把他撵出自己的家,甚至记不起她在哪儿见过他了。
“一个很古怪的人,”菲兰达说。“凭他的脸色就能看出,他活不了多久。”
梅梅以为蝴蝶给母亲的印象太深了。她把玫瑰花丛修剪完毕,就洗了洗手,将包包拿进卧室去打开。包包里是个中国玩具似的东西——五个小盒,一个套着一个,在最后一个小盒里放着一张名信片,一个勉强会写字的人吃力地写上了几个字儿:“星期六在电影院相见。”梅梅觉得后怕,因为包包在长廊上放了不少时间,菲兰达可能怀疑它。梅梅虽然喜欢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勇敢和发明才干,但他天真地相信她准会赴约,这就触犯了她的自尊心。梅梅知道,星期六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是有约会的。但在整整一个星期中,她都感到杌陧不安,星期六晚上,她要父亲送她去电影院,散场之后再来接她。观众厅里的电灯还亮着的时候,夜出的蝴蝶就在她头顶上不停地飞舞。然后事儿就发生了。灯一熄灭,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就在她身边坐下。梅梅觉得自已仿佛在可怕的泥坑里无力地挣扎,象在梦中一样,能够搭救她的只有这个沾上机油味的人;在黑暗的大厅里,她勉强才能看得见他。
“如果你不来,”他说,“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膝上,而且明白:从这一刹那起,他俩已经难解难分了。
“你叫我生气的是,”她微笑着说,“你总说些不该说的话。”
她爱他爱得发狂。她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陷入孤独,甚至父亲也成了她的障碍。为了迷惑菲兰达,她胡乱地编造了一大堆谎话,不是说别人邀请她,就是说有什么事;她抛弃了自己的女友,逾越了一切常规,只要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相会就行——不管什么地方,也不管什么时候,起初,她不喜欢他的粗鲁。他俩第一次在汽车库后面的空地上幽会时,他毫不怜惜地将她弄得象个动物似的,把她搞得精疲力尽。梅梅后来明白,这也是一种爱抚,于是她失去了平静,光是为他活在人世了,渴望一再闻到使她发疯的机器油和碱水味儿。在阿玛兰塔去世之前不久,她突然短时间清醒过来,面对渺茫的前途不住地战粟。那时梅梅听说有一个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就悄悄地去她那儿。这是皮拉·苔列娜。她一看见梅梅,立刻明白姑娘来找她的隐秘原因。“坐下吧,”皮拉·苔列娜说。“给布恩蒂亚家的人算命,我是不需要纸牌的。”梅梅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百岁的女巫是她的曾祖母。皮拉·苔列娜向她说,爱情的苦恼只有在床上才能解除,她听了十分直率的解释也不相信,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持同样的看法,可是梅梅也不相信他的话,她心里认为,他那么说是因为无知,象其他工人一样。她以为一方的得到了满足,就会不管另一方了,因为人们由于天性,解除了饥饿,就会失去对食物的兴趣。皮拉·苔列娜不仅消除了梅梅的错误想法,而且让梅梅使用一张旧床,在这张床上,她怀过梅梅的祖父阿卡蒂奥,然后又怀过奥雷连诺·霍塞。此外,她还教梅梅利用芥未膏沐浴的办法预防不需要的受孕,并且给了梅梅药剂处方,如果发生了麻烦,这种药剂就能免除一切——“甚至免除良心的遗贡”。在这次谈话之后,梅梅感到勇气百倍,犹如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晚上一样。然而,阿玛兰塔之死使她不得不推迟计划的实行。在守灵的九夜里,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总在房里的人群中踱来踱去。后来开始了长久的服丧期,必须深居简出,一对情人只好暂时分开了。在这些日子里,梅梅心中焦躁,苦闷已极,冲动难抑,在她能够出门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径直前往皮拉·苔列娜家里了。她听任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摆布,没有抗拒,没有羞耻,没有扭捏,表现了那么大的天赋和本领,以致疑心较重的男人都会拿它们跟真正的经验混为一谈。在三个多月中,他俩每周幽会两次。奥雷连诺第二不知不觉地跟他俩狼狈为奸,保护他俩,天真地证实女儿想出的借口,希望她摆脱母亲的束缚。
菲兰达在电影院里突然捉住梅梅和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那天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感到良心的谴责,来到禁闭女儿的卧室里,以为梅梅按照她的诺言在他面前吐露真情,心情就会轻松一些。可是梅梅否认一切。她那么自信,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单的,奥雷连诺第二就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断了,他俩从来不是知心的伙伴——一切只是往日的幻想。他考虑是不是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谈谈,也许昔日老板的威望能让这个人放弃自己的打算,可是佩特娜·柯特劝他不要插手女人的事儿,他就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希望禁锢能够解除女儿的痛苦。
梅梅没有显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相反地,乌苏娜从隔壁房间里听到,梅梅夜间睡得挺香,白天安静地做事,按时吃饭,消化良好。在梅梅关了几乎两个月之后,乌苏娜觉得奇怪的只有一点:梅梅不象其他的人那样早上走进浴室,而是晚上七时走进浴室,有一次,乌苏娜甚至想警告梅梅当心蝎子,可是梅梅认为高祖母出卖了她,避免跟乌苏娜谈话,乌苏娜就决定不再婆妈妈地打扰她了。天刚黑,房子里就满是黄蝴蝶。每天晚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梅梅都发现绝望的菲兰达用喷射杀虫剂来消灭蝴蝶。“真可怕,”菲兰达哼叫起来,“我一直听说,夜出的蝴蝶会带来灾祸。”有一次,梅梅在浴室里的时候,菲兰达偶然走进她的房间,那么多的蝴蝶使她气都喘不过来。她随手抓起一块布来驱赶它们,但她把女儿夜间的沐浴和散在地上的芥末膏联系起来,就吓得发呆了,菲兰达并不象前次那样等候方便的机会。第二天,她就把新任镇长邀来吃午饭。这位镇长象她一样是生在山里的。她请他夜间在她的后院设置一名警卫,因为她觉得有人偷她的鸡。那天夜里,几乎象过去几个月的每天夜晚一样,梅梅在浴室里裸着身子,正在战战兢兢地等候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周围满是蝎子和蝴蝶;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在房顶上揭开一块瓦正想跳下浴室,警卫就开枪打伤了他。子弹陷在他的脊柱里,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独中老死的,没有抱怨,没有愤恨,没有出卖别人;往事的回忆以及不让他有片刻宁静的黄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骂他是偷鸡的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