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1/2）

满庭芳：

罡星起河北，好汉四方扬。五台山发愿，扫清辽国转名香。奉诏南收方腊，

敦促渡长江。一自润州破敌，席卷过钱塘。抵清溪，登昱岭，涉高冈。蜂巢剿灭，

班师衣锦尽回籍。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狂。主降遗殃。可怜一场梦，令

人泪两行。

话说宋江衣锦回籍，拜扫回京。自离郓城县，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

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

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受兖州都统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

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今生，实为万幸。”宋江道：“贤弟何以行此念头？”

戴宗道：“兄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贤弟生身既

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泰安

州岳庙里，陪堂出家。在彼逐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

恙，请众道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厥后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

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离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

上将王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

“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造意。”待要杀他。

“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

圣旨，行移公牍到彼处，追夺阮小七自己的官诰，复为庶民。阮小七见了，心中

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服侍老母，以终天年。

后自寿全六十而亡。

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廷追夺了阮小

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在学他造反，罚为庶民。寻思：

“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人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

诰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污。”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

任用，不堪为官。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离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

自在过活。突然一日，无疾而终。

李应授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

能为官。申达省院，缴纳官诰，复还家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复与杜兴一处作富豪，

俱得善终。

关胜在北京台甫府，总管戎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训练军马回来，

因烂醉陶醉失脚落马，得病身亡。

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逐日随驾操备。后领雄师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

至淮西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

节度使。

花荣带同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只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

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话说为何只说这三个

到任，此外都说了绝后效果？为这七员正将，都不厮见着。先说了效果。后这五

员正将：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尚有厮会处，以此未说绝了。效果

下来便见。有诗为证：

百八英雄聚义间，东征西讨日无闲。

甫能待得功成后，死别生离意莫还。

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配了诸将犒赏，各各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

事者，正将眷属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家乡，听从其便。再有见

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回籍为农外，杜兴已自追随李应回籍去了。黄

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

官，回登云山去了。蔡庆追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

饮马川，受职求闲去了。蒋敬忖量家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

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

中，后为良民。凌振炮手特殊，仍授火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

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

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作门馆先生。乐和在附马王都尉府中，

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划分之后，各自前去赴任。卢俊义亦无眷属，带了数个

随行伴当，自望庐州去了。宋江谢恩辞朝，别了省院诸官，带几个家人仆从，前

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疏散去了。亦不在话下。

且说宋朝元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

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

是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事故天下，坏国家事坏民。当

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戩，因见天子重礼厚赐宋江等这夥将校，心内好生否则。

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有罪对头。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大臣，

受朝廷这等钦恩犒赏。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权要，如何不惹人

讥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戩道：“我有一计，先对副

了卢俊义，即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副了宋江，他若得知

必变了事，到惹出一场欠好。”高俅道：“愿闻你的奇策如何？”杨戩道：“排

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宽慰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

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决断。却令人赚他

来京师。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

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

间，以定没救。”高俅道：“此计大妙。”有诗为证：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报，男作俳优女作倡。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

枢密院，首告卢宽慰在庐州，克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

州，结连宽慰宋江，通情起义。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连忙收了原

起诉子，迳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戩俱各

在彼。四个奸臣定了战略，引领原告人人内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

俊义，破大辽，收方腊，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心。今已去邪归正，焉肯背

反！寡人未曾亏负他，如何敢起义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的，难以准信。”当

有高俅、杨戩在傍奏道：“圣上原理虽是忠爱，人心难忖。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

职小，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

取实招。”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

必致未透，深为未便。以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

言抚谕之，窥其虚实消息。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元勋之念。”上皇准

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迳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有委用的事。天使

衔命来到庐州，巨细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

话休絮繁。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卢州，一齐上了铺马来

京。于路无话，早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越日早，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时有太

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高俅、杨戩，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拜舞已罢，

天子道：“寡人欲见卿一面。”又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道：

“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上皇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

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此时高俅、杨戩，已把

水银暗地着放在内里，供呈在御案上。天子扑面将膳给予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

食。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经心安养军士，勿生非意。”卢俊义顿首谢

恩，出朝回还庐州。全然不知四个贼臣设计相害。高俅、杨戩相谓曰：“以后大

事定矣。”有诗为证：

奸贼阴谋害善良，共为谗语惑徽皇。

潜将鸩毒安中膳，俊义何辜一命亡。

再说卢俊义星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

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失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舡头上消遣。

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

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从人打捞起尸首，具棺椁殡于泗州高原深处。

本州官员，动文书申覆省院，不在话下。

且说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盘算定了，将赍泗州申达文书，早

朝奏闻天子说：“泗州申覆：卢宽慰行至淮河，坠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

今卢俊义已死，只恐宋江心内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圣鉴，可差天使，赍御酒

往楚州犒赏，以安其心。”上皇沉吟良久，欲道禁绝，未知其心意。欲准理，诚

恐害人。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片口张舌，甜言甜言，缓里取事，无不

纳受。遂降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赍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见得这使臣亦是

高俅、杨戩二贼手下心腹之辈。天数只注宋公明合当命尽，不期被这奸臣们，将

御酒内放了慢药在内里，却教天使赍擎了，迳往楚州来。

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为宽慰，兼管总领戎马。到任之后，惜军爱民，黎民

敬之如怙恃，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宋

江赴任之后，时常出郭游玩。原来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名唤做蓼儿洼。其

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丽，松柏森然，甚有风水，和梁山泊无

异。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围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坡阶台砌，四围港

汊，前后湖荡，俨然似水浒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

此处，堪为阴宅。”但若身闲，常去游玩，乐情消遣。

话休絮烦。自上经宋江到任以来，将及半截。时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听

得朝廷降赐御酒到来。与众出郭迎接，入到公廨，开读圣旨已罢。天使捧过御酒，

教宋宽慰饮毕。宋江亦将御酒回劝天使。天使推称：“自来不会饮酒。”御酒宴

罢，天使回京。宋江备礼馈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

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

从人探询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

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于罪人，并未曾行半点异心

之事。今日天子信听谗佞，赐我药酒。冒犯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

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一定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

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有诗为证：

奸邪误国太无情，火烈擎天白玉茎。

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

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且说黑旋风李逵，自到

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楚州宋宽慰差人

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迳

入州治参见。宋江道：“兄弟，自从疏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智囊，

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

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什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

江请进后厅，见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响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

“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给予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

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

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

来，并这黎民，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

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盘算。”不想昨日

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

越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

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

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愿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愿朝廷负我，

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

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

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物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

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流泪如雨。李逵见说，亦

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

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极重。其时洒泪，离别了宋江下舡。回到润州，果真药发

身死。有诗为证：

宋江饮毒已知情，恐坏忠良水浒名。

便约李逵同一死，蓼儿洼内起佳城。

李逵临死之时，付嘱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

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椁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