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1/2)
偈曰:
朝看楞伽经,暮念华严咒。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
照见原来心,利便多竟究。
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话说这一篇言语,昔人留下,单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既修二祖四缘,当
守三归五戒。叵耐缁流之辈,专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遗臭后世,庸深可恶哉!
其时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未曾回家,今
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已放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
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
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今
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好事,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岁高峻,熬不得夜。
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
潘公正:“叔叔以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其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
收过了杯盘。
只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锺磬,香灯花烛。
厨下一面部署斋食。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
夜却限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
兄弟替你摒挡。”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没多时,只见一个年岁小的和
尚,揭起帘子入来。石秀看那僧人时,端的整齐。但见:
一个青旋旋秃顶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梅檀
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僧人光秃秃
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这秃驴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发
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动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
要讲欢。
那僧人入到内里,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
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
听得,从内里出来。那僧人便道“乾爷,如何一向不到弊寺?”老子道:“即是
开了这些店面,却没时光出来。”那僧人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
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什么原理,西席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
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僧人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孝重,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
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僧人,叫丈丈做乾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
“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诚的僧人。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
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乾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
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
“缘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僧人。石秀却背叉着手,
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僧人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
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什么原理,西席兄坏钞。”僧人道:“贤妹,些
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以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
消受的!”僧人道:“弊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责。”
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的盘算。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
要到上刹相烦还了。”僧人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可是分付如海的
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内里
娅环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锺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僧人。
那僧人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
僧人。人道色胆如天,却不妨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
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经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
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进场,
也不见的。”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那僧人放下
茶盏,便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即是拙夫新认义的兄
弟。”那僧人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那里,高姓台甫?”石秀道:“我
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着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个粗
卤男子,礼数不到,僧人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
道场。”相别出门去了。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那僧人应道:“便来了。”
妇人送了僧人出门,自入内里来了。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僧人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且如俗
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僧人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这上
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惟有僧人家第一闲。一日三食,吃了檀越施
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
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如果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
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记挂。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
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黎民们,一日假辛辛苦苦挣紥,早辰巴不到晚。起的是五
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
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什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僧人们一心闲静,专一
剖析这等运动。那时昔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僧人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
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僧人们尚有四句言语,道
是:
一个字即是僧;两个字是僧人;
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响,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
来点烛烧香。少刻,海阇黎引领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
已罢,感动鼓钹,歌咏赞扬。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岁小的僧人做阇黎,摇动
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
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
摇着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僧人,见了杨雄妻子这等容貌,都七颠八倒起来。
但见:
班首轻狂,念经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崎岖。烧香行者,推倒
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批注,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
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
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
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望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
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放心猿意马。以此上品行高僧,世间难堪。石秀却在侧边
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好事!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间,证盟已了,
请众人僧人,就内里吃斋。海黎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
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个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
不快意。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潘公正:
“众师父饱斋则个。”众僧人说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众僧斋
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
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妇人一点情动,那里顾的预防人望见。便自去支持众僧。
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海阇黎着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
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四更时分,众僧困倦。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声看
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娅环请海僧人说话。那贼
秃慌忙来到妇人眼前。这婆娘扯住僧人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好事钱时,
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僧人道:“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
还了好。”僧人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妇人应道:“这个采他则
甚!又不是亲骨血。”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
弟。”两个又戏笑了一回。那僧人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却在板壁后假睡,
正张得着,都看在肚里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
那妇人自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好汉,却恨撞了这个
淫妇!”忍了一肚皮乌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越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
整整齐齐的僧衣,迳到潘民众来。那妇人听得是僧人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
邀人内里坐地。便叫点茶来。那妇人谢道:“夜来多西席兄劳神,好事钱未曾拜
纳。”海阇黎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顾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
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妇人道:“好,好!”便
叫娅环请父亲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
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那僧人道:“乾爷正当
自在。”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
事,就附答还了。’先西席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
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正:“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
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正:“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
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僧人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
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
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僧人到门外去
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
却说杨雄当晚回来安歇。那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去请潘公对杨
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
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
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
越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剖析做买卖。只见那妇
人起来,盛饰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
也不来管他。饭罢,把娅环迎儿也妆扮了。已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
石秀道:“小弟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
“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自肚里已知了。且说潘公和迎儿随着轿子,一迳
望报恩寺里来。有诗为证:
眉眼传情意不分,秃奴绻恋女钗裙。
设言宝刹还经愿,却向僧房会雨云。
却说海阇黎这贼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乾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
此不能勾上手。自从和这妇人结拜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未见真实的意。因这
一夜道场里,才见他十分有意。期日约定了,那贼秃磨枪备剑,整顿精神。先在
山门下伺候着。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正:“甚是有劳僧人。”
那妇人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
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盟。却
是多有好事。”把这妇人和老子一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部署下花果香烛之类。
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妇人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萨
眼前证盟忏悔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着徒弟陪侍。海僧人却请:
“乾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邀把这妇人引到僧房里深处。预先都准备
下了。啼声:“师哥拿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定器盏内,朱红
托子,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内里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
里。琴光黑漆春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卓儿上焚一炉妙香。潘公和女儿一代坐
了。僧人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妇人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
幽净乐。”海阇黎道:“娘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正:“生受了师
兄一日,我们回去。”那僧人那里肯,便道:“难堪乾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
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筋面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
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异样茶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排一
春台。那妇人便道:“师兄何须治酒。无功受禄。”僧人笑道:“不成礼数,微
表薄情而已。”师哥儿将酒来,斟在杯内。僧人道:“乾爷,多时不来,试尝这
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僧人道:“前日一个施主祖传得此
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吃。”老子道:“什么原理!”僧人又
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替筛酒。迎儿
也吃劝了几杯。那妇人道:“洒住,吃不去了。”僧人道:“难堪贤妹到此,再
告饮几杯。”潘公:“叫轿夫人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僧人道:“乾爷不必
记挂,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面。乾爷放心,且请开
怀自饮几杯。”
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搪塞下这等有气力的好酒。潘公吃央不外,多
吃了两杯。当不住,醉了。僧人道:“且扶乾爷去床上睡一睡。”僧人叫两个师
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僧人自劝道:“娘子开怀再
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人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迷人。”那妇
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
什么!”僧人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
僧人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下要看佛牙则个。”
这僧人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却是海阇黎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那
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清洁净。”僧人笑道:
“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僧人道:“那里得
这般施主。”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僧人道:“你教迎儿下去了,
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
来,去看潘公。僧人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
贼秃淫心激荡,向前捧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谬爱。我为你下了两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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