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2/2)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谁人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
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种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
人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
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即是浔阳江。到
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喧热,及早凉过岭去,寻个宿头。”
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小我私家厮赶着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
见岭脚边一个旅馆,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
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里。原来
这岭上有个旅馆。我们且买碗酒吃去了便走。”
三小我私家入旅馆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
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小我私家出来。宋江叫道:“怎地
不见主人家?”只听得内里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
宋江看这男子时,怎生容貌?但见:
红色虬须乱撒,红丝虎眼睁圆。
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
巾,看着宋江三小我私家,唱个喏道:“拜揖!客人打几多酒?”宋江道:“我们走
得肚饥。你这里有什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
“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
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刚刚吃酒。”宋江道:“这个何妨。倒是先还了钱吃
酒,我也欢喜。等我先取银子与你。”那人道:“恁地最好。”宋江便去打开包
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着,他包裹极重,有些油水,心内自
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内里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
大碗,三只箸,一面筛酒。三小我私家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
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
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
吃我这酒和肉。内里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道:“这个年迈瞧见我们说着麻药,
便来取笑。”两个公人道:“年迈,热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
我便将去汤来。那人烫了未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
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
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吃得三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
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厮觑,麻木了动惮不得。旅馆里
那人道:“忸怩!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
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
再来,却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解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
了许多年旅馆,未曾遇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
不是从天降下,给予我的。”
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立在门前,看了
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小我私家奔上岭来。那人恰认得,慌忙
迎接道:“年迈,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
小我私家。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逐日出来,只在岭下期待不见到。正不知在那
里担阁了?”那人道:“年迈,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
那人问道:“什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台甫。即是济
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山东实时雨宋公明?”那
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
本不知。克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什么事发
在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意料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已往。他在郓城
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由,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
日期待。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铎
上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克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
瞒年迈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工具。”
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什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
失惊道:“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目
紫棠色。”那大汉连忙问道:“未曾动手么?”那人答道:“刚刚抱进作房去,
等火家未回,未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当下四个入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颠
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望见宋江,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
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牍便知。”那人道:“说得
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尚有若干散碎银两。解开
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忸怩。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
早是未曾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雠还报难回避,时机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时光。
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连忙调相识
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小我私家将宋
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徐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眼前,又
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
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礼道:“两位年迈请起。这里正
是那里?不敢动问二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卢州人氏,专
在扬子江中撑船,稍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即是。这个卖
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蹊径,入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
弟,是此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浚家安身;大江中伏
和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
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
“弟有个相识,克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道哥哥台甫,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来。
李俊未得拜识尊颜,往常忖量,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勾去。
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由。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
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
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牍
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
州?”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
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
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愿住,恐怕牵连家中老父。
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愿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
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
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觑,你看我,我看你,都对宋江说道:“此间店里恁
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醉了!记着他家,我们回来,还在这里买吃。”众
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越日。又部署了酒食管待了,送
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其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
公人下岭来。迳到李俊家歇下。致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
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
收拾了包裹行李,离别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小我私家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
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夥人围住着看。宋江脱离人丛,也挨入去看时,却原
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
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彩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
个盘子来,口里开呵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
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重膏,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
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咱家,休教空过了盘子。”那教头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
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
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恐惧,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
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与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
嫌轻微。”那男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呵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
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堪这位恩官,自己见自为事在官,又
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
惯使岂论家豪富,风骚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此外五十两。自家拜揖,
愿求恩官高姓台甫,使小人天下传扬。”宋江答道:“西席,量这些工具,直得
几多,不须致谢。”
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脱离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厮
是什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教头这厮,寻里学得这些
枪棒,来我这里逞强?俺已都分付了众人,不许赍发他,如何敢来出尖?”搦着
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处相争,有分教: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的好汉;
梁山泊中,添一夥巴山猛虎的英雄。直教:杀人路口人头滚,聚义场中热血流。
究竟来打宋江的是什么样人?且听下回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