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1/2)
诗曰:
禅林辞去入禅林,知己相逢义断金。
且把威风惊贼胆,谩将妙理悦禅心。
绰名久唤花僧人,道号亲名鲁智深。
俗愿了时终证果,眼前争柰没知音。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行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
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
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着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
“洒家愿听偈言。”长老道: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四句偈言,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
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期待打了禅杖、戒
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
收拾打碎了的金刚、亭子。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物来五台山,再塑起
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生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
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
提了禅杖,作别了客东家人并铁匠,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真是个莽僧人。
但见:
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戒刀灿三尺春冰,深藏鞘内;禅杖挥一
条玉蟒,横在肩头。鹭鹚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
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怯毛。生成食肉餐鱼脸,不是看经念经人。
且说鲁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
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昼间酒肆里买吃。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
住晓行。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山影深沉,槐阴渐没。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
夕阳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溪边钓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犊归。
鲁智深因见山水秀丽,贪行了半日,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
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
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
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忙忙急急,搬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
杖,与庄客打个问讯。庄客道:“僧人,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小
僧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上今夜有事,
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僧人快走,
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即是讨死?”
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鲁智深震怒道:“你这厮村人,
好没原理!俺又未曾说甚的,便要捆绑洒家。”庄家们也有骂的,也有劝的。鲁
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但见:
髭须似雪,发鬓如霜。行时腰曲头低,坐后耳聋眼暗。头裹三山暖帽,足穿
四缝宽靴。腰间绦系佛头青,身上罗衫鱼肚白。恰似山前都土地,正如海底老龙
君。
那老人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杖,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
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僧人要打我们。”智深便道:“小僧是五台山来的和
尚,要上东京去做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
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僧人,随我进来。”智深跟那老人直到
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
来的,他作富贵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重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
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打个问讯,谢道:“感承施主。小
僧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
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俗姓,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的师父是智真
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做鲁智深。”太公正:“师父请吃些晚
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
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正:“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
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卓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箸,放在鲁
智深眼前。智深解下了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镟了一壶酒,拿一只盏子,筛下
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亦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
太公对席望见,呆了片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卓子,太公分付道:“胡乱西席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
热闹,不行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正:“非是你
出家人闲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缘何容貌不甚喜欢?莫不怪小僧来搅扰你么?
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正:“师父听说:我家如常斋僧布施,那争师
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
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以烦恼?”太公正:“师父不知。这头
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
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正:“老汉止有这个小女,今年方得一十九岁。被此
间有座山,唤做桃花仙。迩来山上有两个大王紥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
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
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
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小我私家。”智深听了道:“原来如
此。小僧有个原理,教他转意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太公正:“他是个
杀人不斩眼魔君,你如何能勾得他转意转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
处,学得说因缘。即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
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转意转意。”太公正:“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
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并不要说有洒家。”太公正:“却
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
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
太公正:“有,有!”随即叫庄客取一只熟鹅,大碗斟将酒来,叫智深尽意吃了
三二十碗。那只熟鹅也吃了。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
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未曾?”太公正:“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
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洒家新妇房内去。”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
面即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部署筵席。智
深把房中一椅独卓,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
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了一条卓
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约莫初更时分,
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着鬼胎,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
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炬,照耀如同白昼,一簇人马,飞驰庄上来。但见:
雾锁青山影里,滚出一颗没头神。烟迷绿树林边,摆着几行争食鬼。人人凶
恶,个个狰狞。头巾都戴茜根红,衲袄尽披枫叶赤。缨枪对对,围遮定吃人心肝
的小魔王。梢棒双双,簇捧着不养爹娘的真太岁。高声齐庆贺新郎,山下大虫来
下马。
刘太公望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
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罗头巾边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
纱灯笼,照着马上谁人大王,怎生妆扮?但见:
头戴撮尖乾红凹面巾,鬓当中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绒金绣
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胳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
卷毛明确马。
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罗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
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
地下。众庄客都跪着。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
公正:“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
呵大笑道:“我与你家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我的哥
哥大头领不下山来,教传示你。”刘太公把了下马杯,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
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罗教
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小喽罗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大王上厅坐下,叫道:
“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正:“即是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且
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
吃酒未迟。”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僧人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拿了
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即是,请
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内里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
房里也不点碗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罗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
他点。”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
“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
子,一面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摸着鲁
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起源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
紥。鲁智深把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那大王
叫一声:“做甚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的妻子!”拖倒在床边,
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
那大王,却听的内里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灯烛,引了小喽罗,一齐抢将入来。
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僧人,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眼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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