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深煮茶论枭雄(2/2)
老人搓了搓有些粗拙的手指头,看着杯中的茶水,淡淡道:“民族英雄?徒有虚名耳,不足道哉。不是我选择了今生,而是今生选择了我,皱纹是我笑过的地方。人生啊,就像这杯茶,伊始是清纯透明,随后茶叶轻舒曼卷,渗出碧绿,透出鹅黄,最后茶色尽去,又恢复白皙无味。”
萧云不知道老人为什么会突发感概,所以不知如何搭话,悄悄地坐着,仔细聆听。
老人闭上双眼,似乎陷入了深深地回忆,突然抛出一句:“知道巢父、许由吗?”
萧云闻言,皱了皱眉,轻声道:“知道,此二人皆是尧时的隐居高士,不为世俗所动,闻听尧请己为官,二人如闻恶言,故洗耳于颍水。《西厢记》内里有句‘洗荡巢由耳’,借指高洁情操。”
老人徐徐睁开双目,望着窗外的夜色,又抿了一口杯中的茶,饮茶饮湿,这一口恰好打湿嘴唇和舌尖,轻声道:“在我眼中,二人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为了清高之名,放下天下苍生,何来高尚情操?”
萧云心田一紧,面不改色,清静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云,微微摇了一下头,又开始呷茶。
他呷茶的时候,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感受极为良好的优雅姿式。
杯中之茶,由清澈碧绿徐徐淡为浅黄色。
品茶,实在是品味一种不停消失的感受。
当一杯绿茶已淡至透明无色时,他似乎才回忆起第一口茶呷下去的鲜明感受。
茶是在回忆中呷的,这样才有余味。
老人默然沉静片晌,突然微笑说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行期’?”
萧云轻声道:“我喜欢现在平庸的生活。”
老人叹声道:“孩子,有些人,终究是要立于万人之上、九天之上的。”
萧云轻轻颔首,轻声道:“我知道,但那绝对不是我。”
老人说道:“有些事是无法选择的,正如到了瀑布边缘,只能随水而落,不能逆水而上。”
萧云轻声道:“未试过,又怎能知道不能逆水而上呢?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问题摆在我们眼前,它们穿着疑惑的衣服,踩着缭乱的脚步,有时会让我们的心灵无所适从,可是,我不畏惧,也从不轻言放弃,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站在权力的顶颠,脚下踩的都是鲜血与尸体,这种生活我已往不喜欢,现在不喜欢,未来也不会喜欢。”
老人悄悄听完萧云的长篇大论,轻叹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萧云默然沉静,良久,轻声道:“燕老,您以为睥睨众生是一件乐事?”
老人没有正面回覆,只是幽幽说道:“知道为什么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哭吗?因为菩提说过:人生是苦海。人降生时之所以嚎啕大哭,是因为来到苦海了。苦海无边,并非转头是岸,风正帆悬才是在苦海中渡厄的唯一航径。孩子,我知道你很想掩护你身边的人,你想成为菩萨,但前提是你要有成为菩萨的资本。”
这番话真正触到了萧云心田深处的隐痛,黑亮眸子黯淡下来,拢起了一抹忧伤沉郁。
他平时就像《古文观止》般令人难以读懂,现在更是深不见底,不知在想着什么。
老人顿了一下,留给年轻人思考的时间,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继续说道:“只有两种人可以成为菩萨,一种是掌握别人生死的人,一种是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人。两者的区别是,前者牺牲他人成就众生,后者是舍弃自我成就众生。”
萧云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成为掌舵之人吗?”
老人悠悠转着手中杯,话匣子没有停下的意思:“孩子,站得高,才气望得远。禅宗有句话:眼肉有尘三界窄,心中无事一床宽。一小我私家眼界开阔与否,决议了一小我私家的价值观、世界观、人身观。人生路上,‘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你要随时调好恰当焦距,以最好角度游目骋怀,行走大地。一条道走到黑,那往往会遇到死胡同。”
萧云默然沉静不语,他那如钢琴家的手竟然微微哆嗦起来。
他心里乱得很,有什么怂恿似的,竟生了握住一件什么工具的激动。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轻放下,旋即又端起,一口饮尽。
老人将这个年轻人的心田挣扎一览无余,浮起一个看不出痕迹的微笑,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扣着扶手,徐徐吟起:“‘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孩子,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萧云望了眼深藏不露的老人,轻声道:“弘一法师。”
老人点颔首,淡淡道:“李叔同之所以能在谁人兵荒马乱的年月成为一代宗师,因为他有着横跨一般的眼界。那么,站到谁人位置才算真正修得正果?谪仙李白给了世人一个很好的谜底,要站到‘不敢高声语,恐惧天上人’的境界,才算可以。”
萧云又是一阵长时间的默然沉静。
老人调整了一下坐姿,稍稍坐正,看了看杯里的茶,每一片茶叶都让他惊心动魄。
那茶适才还形如青螺,眨眼间已变得锋芒毕露。
茶尖儿在水中直竖起来,在这黑夜里,犹显恐怖。
年轻人满身漆黑,纵然在灯光下也是如此。
老人感受到了一种气力。
无论年轻人是坐着,照旧站着,他都显示出一种令人赞叹的气力。
每小我私家一身世就有一种工具潜伏在他身上。
那就是运气。
良久,年轻人苦笑摇头,徐徐说出一句:“这茶的味道变了。”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依然轻轻敲着酷寒的轮椅扶手,轻声道:“这茶的味道即是如此,说透了,就没什么意思了。你得用自己的舌尖去品味,这样才气体验每一细微之处,从细小的味中悟出道。”
味道。它既是实在的,又是幽秘的。
萧云轻笑了声,起身行了一礼,敬重道:“燕老,夜深了,改天再来造访。”
老人眼神柔和地看着年轻人,扬了扬手,让他再次进入怀抱。
老人轻轻拍着他后背,说道:“孩子,如何永远确保站得比别人高?站在他们的肩膀上。”
年轻人步行离去,只是心底执着的信念有了一丝动摇。
耳边却又似乎响起了母亲的话:孩子,人生的真理,只是藏在平庸无味之中。
他心田彷徨万分,如茫茫夜色,分不清偏向。
——————————
夜深,凉意渐浓。
老人依旧悄悄地坐在轮椅上,如同一个孤魂。
“出来吧。”老人入迷地凝望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道。
话音已落,从黑漆黑徐徐走出一个身影。
一个女子,一身清秀穿着,一头青丝随意扎在脑后,不染半点脂粉,却容颜绝世。
眉色望如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胜雪,神若秋水。
说不尽的清逸空灵,只是顾盼间总是带着一丝冷淡。
“爷爷,累了吧,去休息吧。”女子声音极甜极清,如轻风吹起一地落花。
老人轻轻摇头,缓声道:“人老了,很嗜睡,可睡眠很浅,睡不深。”
“说了晚上不许饮茶的。”女子柔声道,语气中带有一丝埋怨,鼻梁上皱出极漂亮的纹。
老人微笑道:“只饮了几杯而已。”
女子嗔道:“几杯也不行,您不是不知道,您一品茗就很精神,休息就欠好了。”
“今晚开心,就忍不住小酌了几杯,我欠好酒,就好这口茶,我的乖孙女不会这么绝情,连这个也要禁吧?”老人手掌轻轻磨沙着轮椅扶手,温柔地看着他的孙女,语气中带有道不尽的爱怜。
“就为了他而开心?”女子震惊,蛾眉微蹙,没有回覆老人的问题,带着疑惑问道。
她已经良久没见过爷爷这么笑过了,他的老脸似乎就是笑容的禁区,但今晚却是破例。
老人轻轻颔首,将盖在大腿上的绒毛毯往上拉了拉,视线转向窗外,沉声道:“他肯定是舞台的王者,受万人敬慕,我的遗憾,也只有他能弥补。当他决议成为枭雄时,我会把最心爱的工具给他。”
女子闻言一怔,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