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云深处有人家（1/2）

午后，黄昏尚未来临，红日已残。

懒散的余晖从西山上斜射过来，地面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

宁州城北最富贵的拱月区，一爿修建工地里，黄沙漫天，机械轰鸣。

几座高耸入云的塔吊左右往返摇转，输送着石板钢筋；数台惨灰色的地泵时刻不停地运转，供应着所需水泥石浆；几十辆泥头车往返于工地内外，或将黄泥烂砖运走，或将石子泥沙运来；数不清的修建工人散落于工地各处，汗如雨下，却绝无怨言，残阳下，无数个黑影拉得很长，头顶上的清静帽似乎一盏盏点亮的红灯，泛着美不行言的朦胧淡光，遮盖着坑坑洼洼的土地。

一番热闹兴隆的情形。

此地濒临小西湖，得天独厚地占据着一方幽僻净土，建成后将会成为一个高等住宅小区，名字极其富有诗意，名曰：“白云人家”，取唐代诗人杜牧的“白云深处有人家”之缥缈意境。总面积大得耸人听闻，开车控制在六十迈，兜一圈竟要十五分钟，在寸土寸金的拱月区不行谓不奢侈，管中窥豹，其幕后房地产公司的强大实力可见一斑。

周国平曾说，我们无家可归，但我们有永远的归宿。

仔细玩味，这句话绝对可以用来形容宁州平头黎民对于白云人家的无限憧憬。

这块宁州的地价标王俨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将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一枝独秀，虽然其昂贵至极的别墅衡宇让许多寻凡人家敬而远之，但绝不缺乏追随者。江浙一带的富人贵族多得如杭州西湖的莲子，触目皆是，他们穷得只剩下钱了，且白云人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住处，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们绝不会介意从自己深厚的秘闻中腾出一丁点，以换取名声斐外。

日薄西山，偶然有鸟飞过。

在工地外，有一条延伸通往外面世界的宽敞马路，路面上充满了带着黄泥的车胎痕迹。

路旁栽着几棵刚移植不久的沼生橡树，树冠塔形，如一蓬巨伞，优美大方。

树叶浓密深绿，那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每一阵风过，它们都相互致意。

一棵橡树的浓荫下，蹲着一位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光景，一件陈旧褴褛的风衣外套，一条沾满土壤的藏青西裤，一双鞋头已破的塑料皮鞋，一派典型的劳苦公共形象。这本是一张算得上俊朗的国字脸，可生活的艰辛让他显着要比同龄人衰老许多，岁月的痕迹无情地铸刻在他沧桑消瘦的脸庞上，缭乱蓬松的头发已有些花白，皱纹毫无恻隐地爬上了他的眼角处。

残阳余光透过树缝穿下，照到他脸上，黝黑微脏的皮肤泛起柔和的光泽。

他蹲在那儿已经良久了。

他的手指粗拙而充满老茧，左手手腕处缠着几层纱布，白色的纱布被中草药水浸染成屎黄色，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还夹着一根极自制的广州烟，烟点着后未抽一口，烟灰已积近烟头，可他丝绝漠不关心，那双总是藏着忧虑的眸子仍执着地直视着前方，工地门口的偏向，似乎在瞻仰着什么。

树旁有一块大石头，他本可以坐在上面的，可他却宁愿一直这般蹲着。

因为石头上已经搁着一个玄色小包，尚有一瓶尚未开封的矿泉水。

他的身边还卧着一条黑黄相间的土狗，一副无精打采的容貌，耷拉着耳朵，吐着红红的舌头，喘着粗气。它身上的毛很难看，东一撮西一团地卷在一起，像刚刚从沼泽地出来一般，一只红色绢蝶翩然飞过，也未能吸引它的注意，一双褐色的眼睛不知茫然注视着什么。

忽而，中年男子那双毫无转机的眼睛露出了一瞥难以置信的喜悦。

在不远处，从工地里栉风沐雨走出三小我私家。

旁边两小我私家喜眉笑眼，正勾肩搭背地跟中间那小我私家说着些什么。

那俩人年岁都不大，青春幼年，心里有点乐事都藏不住，脸上的笑容堆砌出稚嫩的恬不知耻，身上那套蓝色事情风衣沾满黄尘，稍微有些乡土气息，却都留着时髦另类的遮眼长发，耳朵上都镶着一颗闪亮的耳钉，一看便知属于那种急于想要挣脱农民身份却挣脱不了的不正经，让人看着尴尬。

而中间谁人年轻人的气质迥然差异。

初次见到他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个修建工人，修建工人的头发似乎从未曾洗过，可他的头发却永远整齐清洁，清澈空灵的眼神，高挺坚定的鼻梁，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如造化钟神秀般的书卷气，不食人间烟火。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他那抹清净如竹的微笑，让人心醉，让人迷恋。

中年男子起身，扔掉已燃尽的烟头，招招手，喊道：“云子，这边。”

走在中间那人闻言，朝橡树底下望了眼，淡淡微笑，然后向旁边两人颔首离别，便向中年男子走去。那两人显然也望见了树底下的中年男子，便远远地向他招手，可中年男子却熟视无睹，转身去拿石头上的矿泉水，两人自讨没趣，怏怏收回右手，向不远处的工棚走去，重新嬉笑怒骂而起，洒下一连串放肆的笑声。

中年男子将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盖，递给已走到身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微笑接过，仰头便喝了半瓶，看得出来他很渴，稍红的脸庞流淌着淋漓热汗。这种闷热的天气简直会让人渴不能耐，连那条原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土狗都站起身来，眼巴巴望着年轻人，似乎在祈祷能有些漏网之水滴落，好一尝湿润。

不外它未能如愿以偿，它的主人，中年男子无情地把它赶到一边。

它沮丧委屈地走到另一棵橡树底下，继续趴在地上养精蓄锐，双眼越发无神。

中年男子蹲下来，仰头望着这个似乎很普通却又不普通的年轻人，又点燃了一根烟。

年轻人放下剩余半瓶的矿泉水，随意地坐在草地上，透过树缝抬头三十度仰望苍穹。

这年轻人虽然就是萧云，这是他的第三份事情，一名修建暂时工。

虽然收入微薄，但世道艰难，有份暂时事情总好过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一缕余晖恰好照在萧云如冠玉般的脸庞，更显俊气，与修建工人这个职业绝不相称。

这份事情是中年男子先容给他的，他俩是一个事情小组，认真运送石子和水泥浆。

中年男子是甘肃兰州人，叫马潼关，随着他那做包领班的堂弟马漂亮来宁州打零工已经六个年头了，可以说见证了宁州这几年来的生长变迁，惋惜的是，他仍然不属于这座都市的一份子，多年申请入籍宁州未果，每年春节事后从老家过来，都市有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伤，却没有一种归属感。

在这座偌大的富贵都市，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而已。

马潼关抽了口烟，轻声道：“辛苦你了，云子。”

萧云笑了笑，将蓝色事情风衣褪下，放在旁边，轻声道：“没什么辛苦的，只是流多几滴汗而已。俗话说得好，一小我私家苦不苦，看看人家萨达姆；一小我私家顺不顺，看看人家克林顿。如此看来，我照旧较量幸运的。”

马潼关被这句话逗乐了，笑着道：“你呀，什么时候都是这般乐观，就没见你诉苦过。”

萧云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微眯起双眸，望向很远的远方，想起了母亲曾给他讲的一番话：孩子，你将要远行，将有一生的岁月等你去走，但你要记着一点，一定要保持快乐，这是我们穷人最后的奢侈，不要轻易丢掉快乐的习惯，否则我们将越发一无所有。

马潼关望了眼走向工棚的那俩人，轻声道：“云子，你又帮那两个家伙忙了？”

萧云回过神来，轻声道：“嗯，我完成了咱俩的任务，尚有时间，就帮他们了。”

马潼关冷哼了声，微怒道：“那俩忘八总是这样见缝插针，望见就闹心。”

萧云微笑道：“老马，悠着点，这忙，我可不白帮他们。”

说着，萧云从怀里掏出两包芙蓉王，抛给了他。

马潼关愣了下，看着手里的芙蓉王，不解道：“这是？”

萧云轻声道：“他俩给的，你别老抽那自制的广州烟了，换换口胃，抽点贵的。”

马潼关眸子有些湿润，轻声道：“云子，我抽惯了自制的，贵的抽不惯。”

萧云将视线转回天空，轻声道：“抽着抽着就惯了，你不会一辈子都想抽广州吧？”

马潼关无神的双目突然闪过一抹坚贞的神色，果敢道：“虽然不想。”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世上没有人不想过上好日子，没有人愿意一辈子都只能抽几块钱的低等烟。

萧云微笑，转过头望着马潼关，轻声道：“你手腕的伤今天好点了吗？”

马潼关将两包芙蓉王搁回内兜，轻声道：“有你的那些中草药敷着，许多几何了。”

萧云轻声道：“你拉伤手腕的筋，得养些日子，否则年迈时，风湿就难免了。”

马潼关点颔首，叹声道：“都怪我自己笨，拉个手推车也会把手腕给崴了。”

萧云笑着道：“谁叫你非得一人拉两辆？你还真以为‘人有多斗胆，地有多大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