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1/2)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
为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
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
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
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
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
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
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
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
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
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
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
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
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
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
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
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
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
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
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
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
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
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
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
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
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
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
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
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
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
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
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
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
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
了,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
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
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
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
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
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
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
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
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
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
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
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
“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
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
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
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
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
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
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
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
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
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盏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
“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
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
们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
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道,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翠
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
茶钟往那里去了,你们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
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顽
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向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
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
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
“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就和你要罢。”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
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
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
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
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
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
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
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
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
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
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
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
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
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
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
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
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
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
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
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
《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
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
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
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
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
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
凹晶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
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
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老婆
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应差,与他们无干,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
品并犒赏的酒食来,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了。
黛玉湘云见息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
水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
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
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
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
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
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
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
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
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
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
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
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
云道:“限何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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