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六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四)(2/2)
国弱,总被进攻,君王就会盼望民强。但民强,往往又是变革的起点。
若以分封建制之下,哪个国家败的最惨,哪个国家最容易爆发变革。
大略定下来,不但要细则上实施,还需要抓住机会选定一国,让他越来越衰弱,衰弱到如果不变革就要亡国绝祭的时候,才会把墨者当做救命稻草,到时候会不惜饮鸩止渴。
然而鸩酒一旦喝了,吐出来就难了。
现在还不到逼得君王饮鸩止渴的时候,这时候去毫无意义,反而会陷入无休止的与贵族的争权斗争之中,徒白消耗墨者的力量,浪费墨者本就不足的人手,还会将那些新谷新技术作为君王推广的手段减少墨者在民众中的名声。
如今每一个墨者都极为珍贵,放在正确的地方,就像是在地里种下种子,十年后会收获许多。
宣义部在各个大城巨邑宣传,那是在播种;乡校教授学生,那也是在播种;甚至沛县治理,那也是为播种翻耕土地让种子有更适宜生长的土壤。
适确信墨者如今的要务,就是闷声发财,增加墨者人数,增加到沛、滕、薛等地在乡校学习过的人比某大国的贵族总数还多的时候,才有资格做点惊天动地利天下的大事。
否则,还是需要借助旧贵族的力量才能施行治理,那就毫无意义。
为将来计,为真正的利天下,需要长久考虑。
适的话说完,公造冶先起身道:“我同意适的看法。我信不过那些王公贵族。分出去人,就算现在非攻行义,将来君王力量强大了,又怎么能遵守呢?”
摹成子也道:“除非君王同意如沛县万民约法一般,定下约法,君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那些事需要得到众人同意……否则,我看也难。”
墨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圈,沉默不语。
适看着墨子的模样,小声道:“先生……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子就摆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适不再说话,众人也保持着安静。
墨子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适,你今年还不到二十。”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似乎只是一个陈诉。
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嗯了一声。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户前,背对着一众墨者道:“二十……多年轻啊。如果我也二十岁,那该多好?这是个可以说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说三十年后的年纪。”
众弟子很少见到先生露出如此萧索的意境,一时间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适想了许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价贱又不如竹简那般繁复。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贤、您的非攻、您的兼爱、您的节用节葬这些义……就像是断了奶的婴孩一样,会慢慢长大。它们还更年轻呢。”
墨子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我啊,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欲。从二十岁开始,我就盼着天下安定、人人兼爱、大利天下,这就是我的私欲,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欲。”
“禽滑厘从西河子夏那里求学,我那时候刚刚有了些名气,有了些弟子,禽滑厘跟随我了三年,一言不发。那时候我年轻,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厘的心意。三年后,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顶,对饮,传他守城之术。”
“公尚过跟随我许久,让他前往吴越,朱勾愿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为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会让此地大治、利于这五百里封地内的人。可我不愿意接受,因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壮年,还有很多时间。”
“可现在呢?”
“当年我能凭一口剑压的公造冶喘息连连不能反击,现在我去如厕都要扶着墙壁;当年我只为了说公输班一句不利于人谓之拙可以花三天时间做木鸢,现在我生怕三天时间错过太多太多正事;当年救宋说楚归来可以随意在雨地里睡上一夜,现在我却会因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钻心……”
“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们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终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从二十岁就盼着天下安定、世人兼爱、非攻尚贤……”
“我从六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这四十年的行义让我明白,王公贵族不可能听这一切。”
“可到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沛县大治。我想,那些谷米、牛耕、堆肥、耧车、冶铁之类的事传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乐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于是到了七十岁看到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岁时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着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叹一声,难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该有的心态,却在说完只盼天下如沛后,再一次挺直了身躯。
看着年轻到连胡须都还未长齐的适,看着那些或是已经衰老或是已经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们,长叹道:“作为巨子,我同意适的想法。作为那个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适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权的,是巨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巨子却一直在。墨翟是巨子,可巨子却是天志墨者之义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巨子便一直活着。”
他仿佛做出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收敛了之前那股很偶尔才露出的衰老气息,待七悟害纷纷做出了支持适的表决后,墨子朗声道:“如此,明日请魏使与楚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