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水(1/2)
戈舒夜:
我叫戈舒夜,成化二年生的,属狗,今年十七了。
出了正月,娘就开始念叨,十七啦,老大不小的啦,还呆在阁里惹人笑话;况且下面还有个只小我一岁的妹妹,姐姐不出门,也耽误了给妹妹找人家。沉默寡言的爹爹就咳嗽两声,辩解道:“大妹不是差不多定了么。”
娘有时候就忍不住细声细语地咕哝:“杨家那么大的规矩,大妹刺头倔脑的,又孤僻不讨人喜欢,也不知道像了谁,哪比得上二妹,哎!”
要是听到这句,爹爹估计会有些严厉地瞪娘一眼的,娘多半也就不言语了。
娘偏疼妹妹吟霜是很明显的,爹爹偏疼杨昶也是很明显的,但是把我许给杨昶,我却不知道这是不是爹爹对我偏爱的一种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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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昶是太宗皇帝(注:朱棣庙号,成祖是嘉靖年间改封)内阁大臣杨荣的长房曾孙,父母早亡,少年托孤在同宗的叔父家。他比我大五六岁,当我还扎着双丫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能上席的少年了。来我们家的时候十四五,那年(成化十三年)正是汪直掌着西厂,把他堂兄和伯父下了狱。他当时细高个儿,皮肤微黑;功夫一般,不大合群,但是我央他做什么,他也不拒绝。这案子震动朝野,武林也群情激愤,爹爹新任盟主身为表率,多方营救,但两厂水泼不进,他堂兄和伯父没堂判直接在狱里给折磨死了。自此以后他就拜进白苹书院,年节时候跟爹爹回云头堡,再也没回老家福建。
等我梳上头了之后,见面的次数就少了,只日见他武功进益飞速,品行端严,只是性子越发负气。——直到后来爹爹开口。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从小就被认为很听话,爹娘教导什么,我都听。从爹娘那些低声的私语当中,我能听出来,爹爹确实很喜欢杨昶,又心疼他早早就遭了阉人陷害的家门之祸。而他自身,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并不近人,但严谨有礼,从小我没和他起过什么争执,功夫和人品也是人人夸赞的。杨昶家门遭难,爹爹没有儿子,所以这件事几乎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爹爹不易,这个世上哪有姐姐不嫁耽误妹妹的道理,况且,我又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昶儿,等小夜长大了,把她配给你,要不要?”
我记得那天我从屏风后偷看了杨昶一下,不知道,也许我是想好好看看这个要过一辈子的男人?他的躯体像一株长成的松树一样挺拔舒展,下颌的轮廓已经像刀削的岩石一样显出一种男子的凌厉,但是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那凌厉的眼神没有情感地一飘——好像接受的是一件花瓶,假山,或者其他什么摆在祠堂里的东西一样。然后他跪下,朝爹爹磕了三个头。
那年我十五。
“姊姊,该合八字啦——说不定还能当个诰命夫人哪,赶紧开始绣花样子吧。”吟霜笑道。师姐乔安真也在:“累世三公,诗书簪缨之家,舒夜,恭喜你得托良木啦。”
后来的两年就在平静无声中度过了。朝堂里依然乱成一锅粥,不时有冤狱与贬斥,武林上也只漂着日常的小波,虽然没人知道这是否是大风暴前的平静。爹爹在陕甘的英雄中也顺风顺水,这跟杨昶愈加成为他得利的助手也有关系。一则杨氏在朝树大根深威望深重,二则阉党的祸行又让武林对杨氏都充满了同情之意,三则爹爹和杨昶都是尊礼义重教法的人,在儒生嘴里讨到了好。于是陕甘联盟戈云止援救忠良血脉、栽培成才,佳翁佳婿成了遍文武贯朝野的一段佳话。
直到今年过了上巳节。立春时黄沙帮黄三爷没来由地大摆筵席,说门派大有祥瑞,掘得了一柄古剑,铭文“黄水汤(殇),春水王”,因名春水。不想后两个月连发蹊跷,武林震动:先是得剑的黄沙帮堂主黄三黄四兄弟相残斗杀满门,后是保管剑的灰狼帮帮主海十八疯癫惨死。海夫人自觉不好,求助于慈恩寺的游僧慧生大师。大师用一函《华严经》幡镇住了剑,打算封剑还寺,发愿佛祖镇压。本以为妖剑就此降服,不料路中生变,竟有阉党也卷入其中,慧生大师送信求助于爹爹。陕甘绿林分兵两路,数渡黄河,移兵小乘庄,才没让这东西落入阉贼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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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灰狼帮海十八空宅。
地上周围散落着几具尸体,致命伤都是一刀贯胸、洞穿心脏。然而在他们死前,身上都有不少开放性的大伤口,仿佛是疯了的野兽在垂死的绝望中撕咬自己所致。
这些尸体分布的圆心,是插在地板上的一柄古剑,形制似唐,玉柄凝古、寒刃如新。
幽暗中剑身微微发出碎星般蓝光。
一个肥头圆脑的胖男人扒在门口,用一条绣了花的蜀锦帕子捂住嘴,还和他容貌很不相称地修了眉。
“靳孝海!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东西运出来?推三阻四,告诉你,我梁芳那可是奉了贵妃娘娘亲口的凤旨来的。你好大的胆子,是打算把娘娘的懿旨当成耳旁风么?”
坐在门边的瘦高沙弥满身暴戾的杀气,一边擦着他那柄薄而锋利的钢刀,一边用一只白翳的眼球乜斜对方,道:“梁公公,有能耐您自己把那剑拔出来啊,您也看见了,赔进去十几个人也没办法。您是皇上和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龙气护体,自然不怕这些妖邪鬼怪的。”
那胖太监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心里嘀咕着,贵妃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千里迢迢为甚偏要找一把怪剑,人碰着就发疯作死,不说一路上遭尽了罪,这个靳孝海仗着自己有拳脚,更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内心默默念叨,回京就扒你一层皮,一边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做出擅长的谄媚状:“靳档头这么说,可是陈公公有什么妙计吩咐了?”
靳孝海道:“咱们厂公自然早有对策。东西是被谁送来的,我们叫他照样送走就成。”
“不成!”胖太监尖声叫道,“你们找到这东西费了多少功夫?五年!整整五年!要是这次东西丢了怎么办?再过两年,那小杂种根基要……”似乎意识到言语有失,梁芳忙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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