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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车行至毓秀园外，隔着雕花铁门，霍清宁望见内里俱是一片漆黑。

“她……一小我私家住？”霍清宁迟疑地启齿。再瞥一眼醉得人事不省的向晚，岂非把她一小我私家扔在这里？

“唔……”向晚不舒服地皱眉，在霍清宁怀里挣扎。

“向晚，”霍清宁按住她乱动的身子，“怎么了？”

话音未落。“哇”地一声，一股秽物已经喷了他一身。酒气刺鼻，李庆本能地打开车门跳出去。霍清宁也愣住，他以为向晚酒品很好，不哭不闹，原来……

“二令郎……”待回过神来，李庆手忙脚乱地希望可以翻找出一星半点能够擦拭的工具，可是一无所获。

霍清宁小心地挪开向晚，一只手快速地脱下西装，卷起来胡乱擦拭几下座椅和裤子后，随手甩在了车外。

“上车！”霍清宁皱眉，对着李庆付托，“直接回东湖官邸。”

车抵达东湖官邸后，霍清宁一把抱起向晚，头也没回地对着跟上来的李庆付托道，“去下霍宅，把张妈接过来，如果太太问起……”他沉吟一下，“遇到太太问起就是说我喝醉了。”

这地方是两年前置下的工业，一向只有几个粗实丫鬟在维持。自他搬过来后，因吃喝都在外头，也就没有多要仆佣，那里会推测有这么一天？

霍清宁把向晚轻轻地放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地吓人，不知蹙眉嘟囔着什么。霍清宁转身进浴室绞了一块热毛巾出来，替她擦拭满额的冷汗及嘴角和脖颈间的秽物。

离得近了，向晚热热的呼吸拂在他的脸上，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扑鼻而来——淡淡的，甜甜的。他的身子禁不住轻轻一颤。

一路往下擦拭的手无意触到了胸口的那片柔软，他触电般地弹开，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懊恼地甩掉手上的毛巾。他咬了咬牙，起身，退开了两步。一手扯掉自己的领带，跌进后面的沙发上。掏出烟，点上。

“咚，咚”两声，他抬起头，向门口望去，楼下安平悄悄的，并没有人上楼，再转头一看，原来是向晚脚上的细高跟鞋落地的声音。

墨黑的裙裾如花瓣般漾开，映得那纤细的足踝白得一片耀眼，他闭一闭眼，低低地咒骂一声，扯过床上的毯子替她盖住那一处旖旎的风物。快步走出去，这个李庆，怎么接小我私家接了这许久？

“二少爷……”张妈一下车就快快当当地往里赶，目瞪口呆地看到霍清宁好好地坐在沙发上吸烟，“二少爷，李庆说……”

“张妈。”霍清宁蓦然站了起来，“跟我上来。”

“二少爷，你不是喝醉了吗？”张妈跟在后面，边走边问。

一跨进房门，霍清宁看着床上的向晚对张妈说道，“张妈，你帮她整理一下。衣服什么的，”他顿了顿，“张妈你看着办就好。”

“怎么回事？二少爷，她是谁？”张妈走已往替她拿掉肩上的披肩，擦拭胸前的污渍……手上一刻不停的张妈嘴上也没歇，“二少爷，这位小姐喝多了罢，你带她回来做什么？咦！她脸上……”

“张妈——”霍清宁抚额，“这衣服不能要了，你别再打理了。先服侍她洗个热水澡。尚有，左边第二个柜子里有药膏，你帮她脸上擦一点。”

“唉。”张妈回过身，看着显着浮躁的小主子，连忙道，“二少爷您先歇着去吧，这里我来就好了。您饿不饿？要不要我去下碗面……”

“张妈。”霍清宁无奈，启齿打断她，“今天晚上贫困你了。我先歇着去了。”终于在张妈拉下向晚腰侧的拉链前逃离了房间，再待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二少爷……”人早消失在拐角，张妈仍在嘟囔着，“这不是你的房间吗？你去那里歇？”

低头看看床上人事不省的向晚，自语道，“漂亮倒是漂亮，只是不像那有福的人。”

翌日早晨。

向晚扶着脑壳醒过来，眼睛环视一圈屋子，照旧一脸呆呆的——这里是那里？很生疏的房间，精工细造，装饰考究，比她在毓秀园的屋子不知考究上几多分。

她记得昨晚的那场杂乱，自己似乎喝多了酒，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想到花园里去醒醒酒……接下来的事她完全记不清了。

视线落在身上褶皱的真丝衬衫上——居然是一件男子的衬衫？！

她连忙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地上，不行置信地盯着那张床看，似乎要看出什么眉目似的。

“女人你醒了？以为怎样？”向晚转头，一个平和的妇人进来，手上端着热水，拿着一套衣服，“昨天你喝醉了，吐得一身，今天是不是还头痛？”

她喝醉了？吐得一身？贵寓？

望见向晚疑惑不解地接过衣服，兀自解释道，“你那件衣服怕是不能穿了。这虽是贵寓丫鬟的衣服，都没穿过，女人你可别嫌弃啊！”

“我，我……不是……您……”

“叫我张妈就好了，我是二令郎的保姆。”张妈笑着走已往整理床铺。看着向晚光脚站在地上，连忙取了双拖鞋出来，说，“怎么这么掉臂惜身子，快把拖鞋穿上，省得着凉了……”

“张妈。”她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尚有，这里是那里？”

“你不知道是二少爷带你回来的？”张妈惊讶地看着她，望见向晚一脸茫然，“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二令郎？向晚只觉满身的血液都往头顶灌去，“张，张妈，我，我……”

“女人你不舒服？”张妈连忙放下手中在叠的被子，伸过手来触摸她的额头，“不烫啊！”随即，又猛拍自己的脑额，笑道，“看我，饿了是吧。赶忙洗洗脸下楼去，他们在楼下等你用早餐呢！”

“不是，张妈！”向晚突然叫作声来。

张妈似乎被吓了一跳，“哎唷！”她叫道，拍着胸脯问，“怎么了，女人，是不是那里不舒服？”

“昨天晚上，我……他……”向晚急已经快哭出来了。

“哎呀！”张妈哑然失笑，“昨天晚上是我妻子子看着你的，什么事都没有！”

向晚的酡颜得快滴出血来，窘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自己想到那里去了，二令郎是什么人，岂非还会对她怎么样？

应该是梦吧，梦中二令郎坐在床边。

那潺潺长夜，昏睡的时光是玄色的块状固体物质，中间夹着雪白短暂的清醒。

这距离的雪白里，她以为他守了一宿。有时是昏昧烛光里的静止剪影，有时是掖被角的温柔双手。

“女人，别发呆了，二少爷等你一会了。”张妈提醒她。

“哦，好。”她回过神来，快快当当地下楼。

才走到楼梯上，就望见正歪着身子倚在门上，他身上还穿着手事情坊定制的西服，一贯的好逸恶劳的姿态，潇洒不羁的很。望见向晚下楼来，嘴角上扬，带着几分戏谑道：“不枉我一大早赶过来，果真是值回票价。”

向晚不明所以，但任谁在这种场景下都市有几分尴尬。

“东少。”她低低地招呼。

霍清宁果真在等他，餐桌上的食物一样未动，他坐在餐桌旁看报纸，望见向晚下来了，随手把报纸折起放旁边一放。看也不看东少，就问，“你来干什么？”

“吃早饭！”东少答得无比顺溜，“你这的早饭真不错！向晚，你也坐啊，站着干什么？”说完殷勤地替她拉开霍清宁旁边的座椅，一把把她按倒在位，接着笑嘻嘻地坐在他们扑面。

“这早饭是张妈做的吧，真纪念！”东少笑着伸出筷子，就要碰上那垂涎已久的荷包蛋时，斜里伸过来一双筷子，比他更快地夹过那煎得嫩嫩的荷包蛋，放到向晚的碗里，“张妈的荷包蛋煎得不错。”他瞥一眼暗自咬牙的东少，若无其事地对向晚说。

“不用不用。”向晚怔了怔，连忙说，“你自己吃就好。”说着就要把荷包蛋夹出来给霍清宁。

“我不吃荷包蛋。”霍清宁放下牛奶杯回覆。

“不错。”东少说，两眼瞪着那只荷包蛋，看向晚一口咬下去，蛋黄乳汁般流了出来，连忙心痛起来，“我们都不吃荷包蛋的，向晚你放心，快吃蛋，谁人蛋黄可不错，千万别铺张了。”

就在向晚顶着莫名的压力小心翼翼地吃着这顿早饭时。门口“笃笃”两声响。

“二令郎。”一名下人手里捧了一个锦盒，走进来说道，“刚有人把这工具放到门房那里，说转交给您。”

“嗯。”霍清宁放下手中的面包，伸手接过锦盒。就要打开的时候，东少突然起身按住，责怪道，“怎么这么冒失？万一是危险的工具怎么办？”

“你以为会是什么?”霍清宁难堪地对东少露了一个笑脸，“炸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啪！”地一声打开了锦盒。

他一瞥之下，如遭雷击，愣在就地作不得声——

那是一只旧的耳饰。并不怎么值钱，只镶着一小颗珍珠，且已经开始微微发黄。

霍清宁脸色变了频频，合上盒子，终于起身，急遽扔下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消失不见。

第 32 章

午餐时间的法国餐厅。冷舒娅坐在那里等人，一袭湖绿旗袍，很素净的没有任何图案，满身上下只戴着一只珍珠耳饰，愈发显得人淡如菊。侍者见她期待多时，盛情地端上一杯冰水来。玻璃杯里的冰块徐徐融化，杯身上沁出密密的水珠，徐徐流淌下去，在杯底周围洇成一滩。她天生带着一股子恬静与优雅，纵然离约定时间已过了一个多小时，她依旧从容。

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街上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店肆林立，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特殊。一杯冰水喝完的时候，她终于看到她等的人泛起在她的视线。

侍者又走过来，她扫一眼菜单，“a餐。”

“一样。”霍清宁看也没看，答。

食物很快就端上来，但似乎谁都没有开动的意思。她看着他的手，清洁修长，指节明确，稳稳地握着白色骨瓷咖啡杯。她记得他的手，温暖干燥，曾手把手地教她习字。他的字，笔划圆融，如同他的人，斯文飘逸。他低着头啜一口咖啡，额前有一缕头发垂下来，细细的拂动，她心神模糊、茫然间不由想伸脱手去拨开那缕发丝。他微微一愣，随即不着痕迹地偏过头，避了开去。

她的手就那样尴尬地举在半空中，瘦长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蜷缩，逐步地缩回来放在膝盖上，指枢纽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怀沙，你怪我？”话一出口，冷舒娅就知道自己选了一个最不适时宜的话题。

果真，霍清宁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毫无心情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怎么会？”

曾经的过往，曾经的纠缠，交织成网，模糊了颜色，那些远去的青葱岁月，穿透了时间的魔掌，络绎不绝……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现在对我这么好，万一有一天你对我欠好了，我会很伤心的。”

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亲手做了这对耳饰送给她。那颗小指般大的珍珠上拿刀细细刻了“娅”和“宁”两个蝇头小字。珍珠太小，刀片太利，左手的五个指头，个个血迹斑斑。左手往衣袖里藏了藏，他笑着回覆，“相信我，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永远吗？”欣喜于他眼里的执着和深情，她乌溜溜的大眼里全是笑意，“那如果未来我负了你呢？”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也自当倾心相待。”那时他如是说。

没想到一语成谶。

两人都没有动刀叉，那餐点逐步冷去，碟子中的牛排结了冻，浮了一层乳白色的脂膏，看了就倒胃口。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两点，当当地响了几声。“你走吧。时间不早了。”波涛不兴的声音。

冷舒娅这才发现要说的话一句都没有说出口。她兴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怀沙。放过我们吧。”

“凭什么？”他的眼睛冷冷的，那内里波光清明，一丝情感都没有——同情，恻隐，憎恶，鄙夷……统统没有。

她用力咬着下唇，印出发白的齿痕，瞬间血色又凝聚，“当年，你允许过我的。会永远对我好。”

他的眸子微微一黯，声音降低缓慢，“舒娅，我以为我可以一辈子这么庇佑你，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永远’不是‘一辈子’。”

“怀沙，我没有措施，你知道的，我没有措施啊！”冷舒娅眼里迷离的雾气浮了上来，她的唇是灰烬的白，似乎噙不住嘴角的伤痛，“你脱离那么多年，基础不知道冷家已天翻地覆：那时的冷家，父亲甫去世，母亲又是整个上流社会的笑柄。而你霍家，就像在云端一样。我们基础就不行能！我，基础就配不上你！”

他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抚上她的面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舒娅。”霍清宁叹口吻，寂静的面容终于破碎，“去美国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我会保你一世牢靠。这样，对我们都好。”

冷舒娅的左手下意识的用力掐住右手，每多听一个字，心就揪紧一分，在听到“永远不要再回来”的时候无名指上水葱一样的长指甲刮到红宝石，“啪”的一声脆响，齐根断了。

“怀沙。”她心里酸楚无限，起劲地泛起一丝微笑来，“二十年的谋划，到头来，我终于照旧失去了你。”

霍清宁不语，俯过身子，取下她的那一只耳饰，温柔地让人以为他们在拥抱。

竣事了，就不应再眷恋。

扪心自问，究其基础，是因为他爱的不够深，照旧，他自己天性凉薄？这一路长风冷月，辗转痛楚，终敌不外八个字：如人饮水，心里有数。

冷舒娅一回抵家里，便看到被解了职的“付司令”如一只无头苍蝇般在屋子里走着，望见她回来了，连忙迎上来，“出去了？”

“嗯。”冷舒娅不予多说，冷淡所在了个头，便想上楼。

付平远望见她眼睛红红的，心里马上放下了块大石头，眉开眼笑地说，“累了啊，赶忙歇着去。”转头又高声唤道，“拢翠，拢翠，付托厨房炖一盅燕窝给太太。”

冷舒娅本已上了楼，听到这句话，又停了下来，“付平远，我劝你今天照旧不要炖什么劳什子燕窝了。省得一盅燕窝吃下去，明天连饭都吃不起了。”

付平远的笑僵在脸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上楼梯，一把抓过她的手臂，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冷舒娅看也不看他一眼，“意思就是，我要去美国了，你该怎样就怎样，我们以后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付平远抓着她手臂的手蓦然施力，“你要和他私奔去美国？”接着又讥笑道，“别天真了，他霍二令郎怎么会放弃这一切和你走？”

“我没说他和我走，是我一小我私家走。”冷舒娅淡淡的挖苦泛起在她微敛的眸子里：“欠盛情思，你恐怕得自生自灭了。我醒目的付司令。”轻轻挣开他的手便向屋里走去。

“不行能！”回覆这一声爆喝的是冷舒娅绝不留情的关门声。

第 33 章

第二日清晨，张妈做的早饭依旧摆了一桌子。只是这回，东少倒是不再过来，餐桌上只她和霍清宁二人。

两人都清静地吃着早饭，突然，霍清宁把一个煎得很嫩的荷包蛋拨向她碗里。向晚抬起头，刚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只听得霍清宁说，“脸上的伤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好了，谢谢二令郎。”她粲然一笑，又道，“二令郎，我今天要回去了。”原本是昨天就应该离去的，只是霍清宁一早慌忙离去，张妈又一定要她亲自向他离别，这才又待了一天。

“等会我让李庆送你回去。”

向晚连连摆手，“没关系的，我自己回去就好。”

霍清宁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仔细审察她，今天仍旧穿着张妈不知从哪个丫鬟处借来的旧服，头发拢到脑后扎成马尾，素颜如菊淡雅，眉色远黛，秋水空濛。

霍清宁被老爷子三个电话急召回霍宅。他甫一下车，就望见母亲站在廊前期待。

“妈妈，您有什么事要亲自站在这里等我？外面热，不要中暑了。”霍清宁扶着母亲的腰，把她带进屋子里去。

“老二，你到底做什么惹你父亲生气了？”霍夫人由他带着，边走边嘱咐，“你父亲这次气得不轻，你自己小心点。”

霍清宁握了握母亲的手，嘴角噙着一丝寄义莫辨的微笑，“妈妈只管放心，老爷子总不至于废了我。”

“老二！”霍夫人轻斥，“这么大小我私家说话还没个轻重！”接着又低声启齿道，“现在你父亲正在书房里接见人。”

他脚步顿了一顿，终于照旧带抵家里来了？他心中冷笑，“是谁？”

不等霍夫人回覆，他又说，“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如愿。”他眼中有道阴沉冷漠的锋芒流星一样划过，夺人呼吸。

霍清宁走至小书房门口，听到内里有模糊的谈话声，看一眼房门，他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紧闭的大门轻响，有一小我私家从内里退出来，看到他，只是一愣。

“原来是汪局长。”霍清宁站起身来，率先启齿打招呼，“恭喜汪局长高升。”

“啊，二令郎，不知道二令郎等在外面，延长您的时间了，实在欠盛情思。”

“汪局长太客套。”嘴上打着哈哈，两人脸上都是笑，但眼底波涛不兴，一丝变化都没有。

书房门留了一条细细的缝，一丝一丝的冷气透出来，门内突然传作声音，“老二，你进来。”

霍清宁推进门去，霍老爷子坐在书桌后的大椅子上，他定了定神，走已往，立定在霍老爷眼前，“爸爸，这么十万迫切把我叫回来，什么事？”

霍老爷子那双明锐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竟有一种彻骨的冷意袭来。还来不及反映过来，一叠纸片样的工具就被轻巧地摔到桌上：“这个你怎么解释？”四下散开来的正是一张张照片，主角却是他和舒娅两个。

有他的黯然，有她的神伤，尚有他们两人欲说还休的拥抱……

他微微一怔，随即面无心情地回覆，“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获得这样的回覆，霍老爷子实在并不意外。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么解释也无济于事索性破釜沉舟；如果是假的，那么他无愧于心不屑于辩解……

霍老爷看着眼前他最喜欢的儿子：眼中精光微敛，视线投向那一沓照片上，唇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极像当年的他。但又比当年的他少了一丝狷狂，多了两分沉稳。这原本该是近乎完美的性格，却有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太重情感。

霍老爷的声音透过空调的凉风一字一顿地飘来，“那我就再信你一次。不外你要记好，这是最后一次了。”

霍清宁微微笑，走开两步，站到窗边，逆着光，他的背影挺拔，风仪犹如芝兰玉树、优雅清逸。淡淡的挖苦泛起在他微敛的眸子里：“爸爸，对于您的话，儿子我一向是奉若圣旨的。”

说着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您可知道是何人照相？”

霍老爷摇头，“这是早上门房取报纸的时候拿进来的。”

“对方连要求都没提？”霍清宁也颇觉离奇，曲起中指，一下一下敲打在窗台上，沉思一会后，霍清宁温泽雅彦的脸上浮起薄笑，“树大招风。方家，万家，陈家，刘家……哪家没有嫌疑？如今商会竞选在即，各家都在背后施放冷箭无数。倒是未曾想，这次居然有人敢在霍家头上动土。”

“这些个跳梁小丑？”霍老爷冷笑一声，又付托道，“你等一下就去宽慰下苏家母女两个。其中利害不肖我说，你也应该是懂的。”

“利害？杜政平吗？”霍清宁这时微微侧过身来，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心情，“我会处置惩罚好这件事的。”简直没有须要为了这等小事和杜政平闹不开心。

霍清宁的声音渐低，类似自嘲，“爸爸，堂堂的珅德郡霍家，什么时候也沦落到需要卖身求荣了？”

“等等，”霍老爷叫住欲脱离的儿子，“谁人舞女，你又是什么个态度？”

“爸爸，我经常在想，尚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退却几步，他坐下。

“霍清宁，认真回覆我的话！”霍老爷取过烟盒，“啪”地一声点上，“听说前天在万家，她也闹了一场笑话？”

霍清宁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叠在一起，眉目之间有些恹恹的：“爸爸，她和这件事无关，你不用担忧。”

“无关？”霍老爷的心情变得严肃起来，“她原来是和这件事无关，但她和你在一起，你能保证她不会是第二个冷舒娅？”

“第二个舒娅？”霍清宁笑起来，“怎么会？相信您对她不会生疏，她的档案还在您抽屉里吧。她没有完婚，和我也没有一段已往可令人做谈资。如此一清二白的配景您可满足？”

“老二，你从来不会说这么可笑的话。当过舞女的人也能说一清二白？现在海内局势很不清朗，纵然是我们也得小心万分，弄得欠好，阴沟里翻船。在这种时候，你还和一个舞女牵扯不清？”

“爸爸，这些事情，我心里都有数。”

“心里有数？你想留她在身边，可以。养一个女人在外面也很正常，但以后不要让她泛起在人前，你也要收敛点，不要让苏茗脸上难看！”

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他失声笑了，“爸爸，我想您没有明确我的意思，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要把她养在外面。”

“我没明确？”

“您不明确！”他站起身来，依旧在笑，可是眼光冷冽锐利，似有幽蓝的星芒溅出，尖若碎冰，“重新到尾，我都没有允许要娶苏茗，这只是您一厢情愿的部署。而且，我资质驽钝，学不来您这样‘有原则’的享受齐人之福。”

眼前的老人突然心情扭曲，“如今你也学会忤逆我了。好！好！好！”连着说了三个好后，霍老爷掷下警告，“别以为我真的非你不行！”

“汪局长吗？”霍清宁嘴角一撇，扯出一个讥笑的笑容：“爸爸，我知道您崇敬前朝苏太傅，也自诩文治武功不在他之下，可他老人家有一点比您要好的多了——眼光。”

“霍清宁！”一声爆喝。

第 34 章

霍清宁大步走到廊下，外面暑气已灼灼逼人，太阳火辣辣的，地上都是滚烫的热气。这样的天气，让人愈觉察得心浮气躁。

管家王福跟出来，原本欲拦住霍清宁，却被他一个眼神扫得噤了言。

唯独李庆迎上来，“二令郎，现在去船厂照旧银行？”

“去霍家别院，”他关上车门，长长地吐出一口吻，用指尖轻揉着额角，改口道，“不了，先去毓秀园。”

车开到毓秀园门前徐徐愣住，霍清宁下车前付托道，“你先去百货公司挑件礼物，两个小时厥后接我。”

毓秀园是一栋临街的旧式洋楼，难堪的是配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显然以前的主人很珍惜这个院子，向晚搬进来的那天正逢上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园内一株梅树，红梅盛放，寒香浮动，艳丽如同胭脂。映着白雪，粲然生光。她看得欢喜，也开始陆续种些花花卉草。

霍清宁跨上台阶，正要按门铃，却望见向晚蹲在院里的一株木槿花前培土。小小的身子伏在那里，木槿花瓣在风里飘飘扬扬，那一刻，他只觉，她的身影却比夭桃更靓丽。纵然就这么看着，他也觉心里无比的满足舒畅。

直到培完土，向晚起身，听见门铃声叮当，转过身，看到霍清宁浅笑站在门外。

“二令郎？”她惊诧，连忙走已往开门，侧过身将他迎进来。

“二令郎品茗。”从厨房端出茶来，向晚眼角望见案几上放着的报纸，心里打了一个突。她人逐步地往案几偏向挪，试图把报纸往身后藏。

报纸是回来的路上买的，头版头条——“昔日名媛红杏出墙，多情令郎重拾旧爱”。

霍清宁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她的行动，清静地伸脱手去，“给我。”

她退后一步，纤细的手指还扣在报纸上，粉色的指甲顶端因为微微用力而泛白，弯成小小的月牙型。

他清静如旧，“拿出来。”

看着霍清宁那不动声色的脸，她不敢再退后，低着头把报纸递过来。显着她没有任何错，为什么她在他的眼前总是不能义正辞严？

霍清宁拿过报纸，瞥一眼，放下，双手交叠看着她，“你要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没，没有。”她又有什么资格问他？她能如冷舒娅一样亲昵地称他一声“怀沙”吗？不能。

“二令郎。”这才是她能叫的，“我不是居心买这个报纸的。”我只不外是好奇。

“尚有呢？”

“她，她很漂亮。人也很好，那天她也帮过我。”她偷看他一眼，见他面无心情才大着胆子继续讲，“付太太实在很可怜。”

“你说这话，是在怪我薄幸？”他脸色渐冷。

“不，不是。我只是以为你们很相配。”

霍清宁脸上已略有怒色。想要发作，却见她低着头，小小脸庞如海棠盛开，只是眉心微蹙。他心里一软，伸手抚上她的眉，叹道：“我只告诉你，凡事……有果必有因。这里头自然有缘故，可我也不能当着你说她的不是。”

似是疲倦了般，他把身子埋进沙发里，眼瞥向窗外，院子里万木峥嵘，种种各样的花朵姹紫嫣红。注目得久了，那花红柳绿也似能灼烧眼睛一般，他徐徐闭目，只以为这股灼热感无比的熟悉，似乎回溯到影象中的那一天。

那年的夏天也很热，知了叫的很欢，人人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一向以严谨著称的西式学校也不得不提早放课。

“怀沙，难堪今儿这么好的时机，我们去城隍庙瞧热闹吧。”冷舒娅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提议道。

“你们一帮女人家，我去凑什么热闹？”霍清宁仍端坐在书桌前温书，笑着启齿。

“没有别人，就你，我，尚有李羽飞。”冷舒娅比划道。

李羽飞是乡下土绅的儿子，先是在上了几年私塾，厥后才被送到这里读西式院校。因此比旁人大了三岁，又整天穿着长褂，倒也成了学校的知名人物。说来也希奇，这莽汉般的鲁男子偏就喜欢西施样的冷舒娅，天天跟前跟后地在冷舒娅身边。被同学们戏谑为玉人和野兽。

“不去了，我尚有论文要赶呢！”他扬了扬手里的大叠资料，婉拒，“你和李羽飞去吧。”

“霍年迈又把作业扔给你写？”冷舒娅不平，“我要告伯父伯母去！”

“年迈他最近忙。”霍清宁浅笑解释，“他马上就要去美国了，还要和他那一大群朋侪饯别。”

末了又道，“要去玩赶忙去吧，再延误就晚了。”

“你就做好人吧。”冷舒娅嗔怪，转身去寻李羽飞了。

等到霍清宁写好论文，收拾完工具时学校里早就人声散尽。外面居然下起了雷雨，雨正大，十米开外就一片雾煞煞的。

他沿着走廊走到外面，自家司机早期待在那。跨进车，意外看到自家年迈也坐在内里。

“今天难堪？”霍清宁掸落衣服上沾染的水珠，掏出文件夹递给他。

“哟！这速度！”霍清东笑着接过，锦纸一页页从指尖翻过，发出“簌簌”轻响。论文很长，足足有七八页，“写这么长干嘛？害我誊抄起来都贫困！”霍清东诉苦道，全然掉臂弟弟那发青的脸色。

“少爷，后面有人似乎在追我们的车子。”开了一段路后，司机才发现一个男子一直冒雨追在他们车后。

“嗯？停一下。”霍清宁犹疑地付托道。

过了好一会那男子才追上车，果真是来找他的。那人直把车窗拍得咚咚乱响，霍清宁摇下车窗，发现原来是李羽飞。“霍同学，你快资助去说说情吧，冷夫人正在抽打舒娅呢。”

李羽飞上车后，向他说明原委，原来是下午两人溜出去玩不巧被冷夫人撞了个正着。

“小二，别告诉我你真的要去。”霍清东闲闲地启齿，微讽道，“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还没当上他冷家女婿呢，不用那么起劲。”

“年迈。”他暗叹，还来不及说什么，李羽飞急遽说，“霍同学，你一定要帮舒娅说说情，她身子那么弱，可禁不住打。”

碰上这种事，他只能起劲去试一次。冷家他自是熟门熟路流通无阻。一路急步向冷夫人屋子走去，老远就听到竹片啪啪地抽打声，饶是他也不禁开始蹙眉厌恶冷夫人的卤莽。正当要敲门求情时，却听到冷夫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就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不成材！枉我当年久有居心嫁给冷逸先替给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效果，你放着霍清宁这样的门第人才不要，偏要和一个乡绅的儿子扯不清，你要去做田主婆吗？……”

雷雨后的天气没有带来一丝凉爽反倒越发气闷，他看着冷家院子里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只觉灼得眼睛都痛。不愿意再听下去，他悄悄准备退出来。

“哈！”霍清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一脸讥笑之色，伸手欲推门进去。

霍清宁连忙捂住他的嘴，一手使劲地把他往外拽。

“没前程！”被拽脱离去的霍清东骂道，“她就这么好，值得你这般委屈自己当她砧板上的肉？”

李羽飞还没有离去，十六七岁的男孩，面临这样的事束手无策，只能在冷家门口急得打转，看到他出来，连忙上来，急切地问，“没事了吧，我就知道冷太太一定会给你体面的。”

霍清宁淡淡地笑道，“没事了，亲生母女，那里会有什么仇怨的。现在冷太太可是疼得紧呢！”

第 35 章

门铃再度响起，打断了霍清宁的沉思。向晚应声出去开门，霍清宁也转头看已往，来的是李庆。

和向晚打过招呼后，李庆对霍清宁说道：“二令郎，时间差不多了。”

霍清宁点颔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他对向晚说道，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身边的李庆，“你买了什么？”

“是从法兰西入口的旁式白玉霜。”李庆老老实实的回覆，望见自家主子眉心微蹙，又增补道，“听说这绥州城的太太小姐都兴用这个。”

霍清宁嗤笑一声，才道，“别明珠暗投了才好。李庆，去拿过来给苏小姐吧。”

向晚手上拿着李庆递过来的白玉霜，半天也回不外神来，唇边逐步浮起一丝细如水纹的笑意。入眼春阳满地，她抬起手，对着太阳细细看那水晶瓶里的流光溢彩，只觉满心欢喜。

霍清宁从后视镜里盯着向晚看了片晌，嘴角逐步勾起，微笑道，“先去东湖官邸，把上次汪老板送来的礼物带上。”

“妈妈。”苏茗第一百二十次从院子里进来，终于沉不住气，启齿问道，“你不是说霍二令郎最迟过了晌午就会来的吗？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门一开，屋外阳光漏了进来，铺了一地金影，屋里乍然明亮。只见苏夫人坐在乌木椅上捧着一杯茶水，望见女儿进来，轻斥道，“快把门关了，暑气都钻进来了。”又诉苦，“这绥州其他都好，就是夏天太热，不如乾平来得舒服，我看我们照旧回乾平去吧，正好听说你义父最近身体也不大好……”

“妈妈！”苏茗叫了起来，“您在说什么啊？我在说霍……”

“还不快去收拾工具？”苏夫人放下茶盏，款款站起来，看了一眼身后不甘的女儿，叹口吻解释道，“这叫以退为进。”

晟甯铁路。

上等火车包厢内设备齐全，纵然外面烈日似火，内里也凉爽如春。

纵然如此，在苏茗看来，那隆隆的车轮声也是那般的急躁。她往返地踱着，如同一只困兽般不安。

“这破火车！”她低声咒骂，“吵得人心烦！”

“坐下来喝杯水。”

苏茗不再启齿，坐在她母亲扑面，端起一杯茶，逐步呷着。

“你得有那本事坐上飞机，才气嫌火车欠好坐。”

苏茗微微垂下头，不动声色的听着。

她长长的烫得海浪似的卷发披散在胸前，碎金子样灯光下，栗色的发色泛起出一种苏俄式的风情。

“回去就把你那头卷发收拾了。”苏夫人淡淡启齿，“霍家虽不是老式家庭，但你总不能在文定宴上顶着这样一头头发。”

苏茗刚要反驳，却在听到后一句话的时候闭了口，车厢里又是一阵长长的默然沉静。

蓦然，响起了敲门，打破了两人的僵局。苏茗心里偷偷送了一口吻，连忙起身开门。

打开包厢门，苏茗不禁一愣，启齿问道：“有什么事吗？”

“是苏茗小姐吗？”

包厢门口站着年轻的乘务员，似是没有推测是这样一个清秀漂亮的女子，微微红了脸。连忙说道，“快要发车的时候一位先生让把这礼盒转交苏茗小姐。”

“是我。”苏茗答道，随即在委托单上签下自己的姓名。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金辉银烁的盒子，随手打开，内里是一套十二色的水仙、辛夷、玫瑰、百合、蔷薇、茯苓、茱萸、薄荷、檀香、槴子、琥珀、木樨清露，盛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折射出差异颜色的晶莹光线，粉红、桃红、碧青、乳白、胭脂、棕黄、靛蓝……灯光下煞是悦目。

盒子里附了一封信——苏小姐，在甯之日，霍某多有怠慢。小小礼物，望笑纳。

字迹挺拔，笔划圆融，令人想起写信者俊秀的眉目。

苏茗将书信看了又看，又是叹息又是欢喜，心中酸酸甜甜，甜中带苦，居然说不出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