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二次篝火(1/2)
所谓“玉人谷”,其实有两层含义,一是临江而建的一座苗镇,二是这小镇边缘的山中有着同样名字的山谷。从艄公的闲聊中可以听出,他已经自动把目的地默认成前者,甚至开始介绍当地好吃的炒菜馆和米粉铺了,却处处避讳那片谷地,杨剪听得很有耐性,也没去纠正什么。所以,这趟就真的是去一个山镇了?去“看一个老朋友”。沿路这句话始终悬在李白心中,倒不是有多么忐忑,他只是好奇那里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人,能让杨剪在千山万水之外记了许多年,如今来了,还。
又一定是个“人”吗?
一个特定的、普普通通生活在那里的人?找到了就问个好,叙叙旧?
不见得。
是当然不会。
红面具的事情还不算结束,李白自己这么认为,他觉得杨剪也是这样想的。某种心照不宣维系在他们之间,当他真正想要描述,却又摘不清楚。李白只是觉得当下是可以安心的,现在这一秒是当下,过到下一秒,也是当下,他可以一直这样安心下去。
从一条栈桥下经过时,天上的密云出现一个豁口,太阳光白森森地破出来一点,多少也算是放晴了一会儿。杨剪告诉李白,上次自己走的是陆路,二零一五年的冬天,就在沿江的山道上,没有潮汛,却也在断断续续下着雨,他租了一辆车况不太好的牧马人,在早上的加油站加过油。
“最后去了玉人谷?”李白问。
“是啊,”杨剪若有所思,“从天亮到天黑。”
李白觉得奇怪,陆上比水上慢这么多吗?还是说,杨剪因为某种原因,在那些山路里绕了很久。手机是完全没有信号的,他也查不到附近山峰的走向,只觉得它们一座连着一座,被某些摸不清方向的窄路串起来,见缝插针地排布。
不过这次走水路也并非像他想得那样方便迅速,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航程,估摸着能在饭点左右走完,最后却耽误到了下午两点。主要原因是半路碰上了放排的大部队,最近几年李白对云贵川地区做过不少无头苍蝇式的研究,主杂志、纪录片、豆瓣话题、公众号文章。他倒是对这种古老的运输方式有所了解,深山里运送大块木料是走不了车子的,伐木队往往把那些刚砍下来的原木用钢索扎成木排,前端与普通船筏宽度相当,后面的“尾巴”却能摆得又宽又长,浩浩荡荡地顺河流而下,俗称“放排”。而排工老少中青都有,就负责站在木排的几个角上,相互配合控制走向。
人影立于咆哮江面,显得很小,脚下的木排大片大片地铺占水面,长度积累得不得不随水流转弯,形似某种凶猛繁殖的藻类,生长速度快得能腾起大浪,也像流淌的岛。
被这种木排从后面追上是很危险的,如果连着有好几条,还是在宽窄变化较大的河段,那无异于在高速上开着小轿车被一队重型货车包围,并且车轮下的柏油路面也被挤得发皱,如同化掉了一样软。艄公刚一发觉不对就靠岸了,当时正好临近三〇三省道下面的一片小湖,他快速地划了过去,把船杆撑在湖岸,船头斜对着湖心,三人一同回望,等那一条条木质长龙游过。
有吆喝声传来,艄公也吆喝着回应,隔了十多米远可以看清木排表面的浪花,随便就能蹿到膝盖高,抽在人腿上想必很疼,而排工们半裸身体,皮肤被江水打得黝黑发亮,为首的那位头发已经花白,却比猴子还要灵巧,一跳就能从浪头越过,继续抓住转向用的木杆,马上再打来一个,还能再跳。
“他们好像生活在水里的生物,就是……上岸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我们下水,”李白皱眉看着这奇观,由衷道,“像水鬼。”
“可不敢这么说!”艄公打岔。
“我认识一个,叫波金粟,”杨剪低头看了看手表,“确实很灵活。”
“你认识的人好多哦……”李白也挨过去看那指针,“他多大?”
“三十出头?”杨剪也不太确定,“干这行在水上待几周几个月都是常事,那些头发都白了的往往也就四十多岁,死亡率很高。”
“那波金粟还活着吗?”李白又问。
“不知道,”杨剪转了转表带,又抬起眼来,带点笑意地看着他,“他家就住在玉人谷,说不定能和你见上一面。”
李白不想见面,不想见任何人,基本上任何时间都是如此,哪怕在做着擅长的工作,和熟悉的伙伴在一起,他都无法完全撇开对于与世隔绝的渴望,时常幻想自己被关在屋里哪都不去只用见杨剪一个人的美好生活。但如果是杨剪的朋友——能让杨剪笑出来的好朋友,只要想象一下,是杨剪打开门锁带一个友善的陌生人回家吃饭,和朋友说“这是我家里的人”,并且吃完就走,那他就不会太抵触了。
镇子的渡口冲垮了,在临时码头下船之后,李白一直处于这种“积极准备见客”的状态,好像那位波金粟随时会闪现街头,和杨剪打招呼并且要他自我介绍一样。是弟弟,是家里人,是……我们远道而来,一起找答案。他可以这样说。
李白感到愉快,对着苗绣铺子门口的大镜子微笑,整理自己的头发,也整理了杨剪的。在汛期的急流段坐了这一趟船,两人的鞋子、裤腿,全都免不了泛潮,弄得上身也发冷,只有那只被杨剪事先套了两层塑料袋的伤脚得以幸免,镇里也是刚下过雨的模样,踩过积水的石板路,李白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只脚是暖和的。
信号恢复了一些,至少足够慢慢把电子地图加载出来,让李白失望的是只有靠水的河滩信息比较详细,一旦过了这小镇的外围,往内圈看,基本上就是大片的空白,以及显示林地的绿色,偶尔有几个图标显示的也是山峰的名称。用眼睛直接去瞧也能瞧明白,路在小镇中心渐渐变窄,变崎岖,太错综了,稍微走得深一点就能看见远处依山而建的村寨。吊脚楼层层叠叠,檐头滴水,木竹结
构被雨水泡成更为饱和的颜色,黑色的更黑,棕黄也更浓,陈旧且静谧,仿佛人都没有住上几个。
只有河滩那边相对热闹一些,大概是最近几年古镇旅游刚发展起来,有簇新的水泥大路,也有水泥建筑,排水系统做得不错,沿街种着广玉兰和芭蕉,商店门面也基本没被淹上,就是小县城里常见的那副模样,有些稍微掺了些民族特色,却未能显得独特。杨剪对于地图倒是不存在依赖心理,信马由缰地走,和李白吃了顿艄公推荐的泡椒板筋跟小米鮓,打包了两杯蜂蜜米浆暖身子,他就径直领人往镇东去,抄近道走了小路,印象中那儿有家出租摩托的商铺,他需要租上一辆。
“咱们待会儿要骑摩托上山吗?”李白问。
“否则要走很久。”杨剪说,拐杖杵在石板上的声响却忽然停了,回头看,李白在一家装修光鲜的旅游商店门前驻足,橱窗灯光亮白,摆了苗女的银饰、花哨的绣品、成坛的酒,还挂了几个面具。看起来都是挺厚实的木质,色彩明艳做工精细,其中一个有着红脸獠牙,圆睁怒目,胡须短而粗地长满了一下巴,宛如触角。
“它怎么也长得差不多。”李白抬手指那面具,显得有些无措。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杨剪往回走了两步,站在他身边。
“就是‘傩神’吗?”李白的声音还是悄悄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是旅游纪念品。”杨剪却道。
李白愣了愣,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以为杨剪会给自己讲讲那些古远的崇拜,讲讲巫教文化,既然杨剪对这里是这么了解。可又转念一想,的确没这个必要,在这橱窗前留步都是浪费时间了,就像孤峰上那个戴面具的小孩,同样的木头他也可以买一块,他也可以去坑蒙拐骗——在杨剪眼中,这些大雾弥漫的山山水水大概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对形而上的东西他向来缺乏兴趣,无聊的骗术很多,真正的神秘很少。一年秋天李白拉着他去大觉寺看银杏,即便走到大雄宝殿跟前,他也只是一脸冷漠地站在廊柱下,弄得李白也不好意思跨过那道门槛进去撅屁股磕头。
而对于李白自己来说,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做到见怪不怪。这感觉就好比有一颗毒苹果,你觉得它把你害惨了所以闷头追着它跑了好几个马拉松,千辛万苦跑回它的老窝,结果你发现这地方到处都种着苹果树,结着那样红红的果,而你要找的已经没了影——你不会觉得它无辜,只会觉得自己被耍了,现在的每一颗都有毒。那杨剪又是怎样克服的,现在看来,杨剪也是同样追过毒苹果的人,他经历了什么,当时,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李白低下头去,默默地跟在杨剪身后,单脚在水洼里啪嗒啪嗒地踩着,他还是不想冒着触及旧伤的风险,去做鲁莽的提问。
跟着走就好了。
跟着去看看,杨剪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结果没跟上两步就下起了细雨,来不及走上坡,细雨又骤然倾盆。杨剪眯眼看了看前路,走进街边小店买了烟和伞,香烟塞进背包,背包挂上李白肩膀,雨伞也塞进他手里,“尽量举稳一点。”他说,随后就背上李白大步跑了起来,李白又得夹拐杖又得举伞,一身的摇摇晃晃,伞面就像随时要被风给掀翻过去,他把重心拼命往前放,怕自己从杨剪背上滑掉,也想给杨剪多遮一点。
最后还是湿透了,两个人都是,杨剪跑得太急风也吹得太刁钻,仍然只有塑料袋下的石膏幸免于难。飞奔并非毫无理由,再回头看,坡下那段街道已经泡了水,还有高处的木盆木桶在往下滚。好在那家租摩托的铺子还在营业,可选余地很小,杨剪把身份证押在那里,还交了八百块钱的押金,最后矮子里面拔将军,开走一辆相对比较新后座也比较宽大的铃木。
半扶半抱地把李白弄上去坐,轮胎旁边有个固定的横杆可以搁伤腿。
“要不休息一会儿?”李白回头看着小店的led招牌。
杨剪抹了把眼皮上的水,把眼镜甩了甩,戴了回去,人也坐上摩托,李白的伞就这样一直追在他头顶,“很快就到了,”他的呼吸平复了一些,“举高,别挡我眼睛。”
配合很难,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维持一个适中的高度更不容易,李白手臂举得发酸,水珠噼里啪啦打上伞面,也要把他的手腕震麻了,而这满山的蜿蜒似乎没有尽头。李白只知道商业小镇已经远离,他们正在上坡,进入了当地人真正生活的村寨。杨剪开得不快,即便山路完整,乌黑的沥青几乎崭新,他也小心翼翼。但李白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他的心急,急于赶到某个地方。
去见“老朋友”吗?
会是什么样的人。
不会就是红面具本人吧。
他想不通还有什么事值得杨剪这样时不我待了。
然而最终,当摩托车缓缓减速,他们只是驶入一个寻常的村寨,停在一户寻常人家门前。李白在雾气一般的细雨中看到亮起的暖灯,杨剪下车,要他等,好像爬上阶梯敲开了门……有交谈声传回来了。
随后回来的是杨剪,他好像一个影子,沉默地把李白扶到地上,一步一步搀着他,走上吊楼下的台阶。守在门口的人提了盏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油灯,把两人迎进屋里,接着便轻轻合上房门。
不是她不想使劲,大概是没有力气——李白一只眼被雨水浇得倒睫,用另一只眼看,那是个瘦小的老太太,一身都穿得黑不溜秋,头发雪白,盘得却散乱,面目是模糊的,浑浊的,那只提灯的手也在颤抖。似乎没有灯,那便是这屋里唯一的光源了。杨剪帮她把那扇自动滑开的门又关了回去,插上门闩,和她大声说了几句,李白听懂了“阿婆”和“谢谢”,她就领着两人去到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更窄,吊顶也修得不高,李白总觉得杨剪走两步就会被房梁撞到头顶。屋里
也还是没有灯,但潮湿的雨味儿瞬间淡了,反而有股好闻的草药味,混合着干燥的烟气。地上放着几片竹席,几个蒲团,炉火被它们围着,上面还架了一个铜壶,咕嘟咕嘟烧着热水。
老太太招呼两人坐下,拎起铜壶倒了两杯,李白费劲把腿搁好,说了句“谢谢”端起竹杯来尝,顿时被冲得眼角发酸,冷不防打起了喷嚏。
“花椒茶,驱寒的,”杨剪抿了一口,又把背包递给他,“把药吃了吧。”
李白翻出自己的几只药盒,那背包防水好得惊人,纸壳只是微微泛潮,封在药板里的胶囊和药片更是保持了干燥。李白屏住呼吸,就着一小杯水,把几种药全都灌了下去,回过味来才发觉那股花椒味也不是那么难接受,手脚也慢慢暖和起来,被炉火烘得舒适。
袖口和裤腿拧一拧水,好像都快干了。
老婆婆热情极了,见水都喝光,就又给他们添满,之后便静静坐在两人旁边,好像他们是多么难得的客人。李白在她皱成枣核的脸上隐约辨认出了一点笑意,便做出微笑,礼貌地回了过去。杨剪烤了会儿手,大概恢复了正常体温,也在这时坐近了些,检查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觉得我没有加重,头不疼,身上也不是很冷,”李白说,“你听,我嗓子也不哑。”
“嗯。”杨剪没有多说。
李白看着他漆黑的头发、眉眼,仿佛能看出从中渗出的蒙蒙雾气,心中却已经懂了——杨剪为什么执意要一口气开到这个地方落脚,哪怕气喘吁吁也不留在摩托店里休息。那地方就跟公共厕所一样狭窄阴暗,不会有这样的炉火,也不会有这样辛辣的茶。原来自己的感冒是那么重要的事啊,李白有点想笑,着他一定要亲杨剪一口,或者咬他的脸,以此展示自己的活力。
可惜有人看着。李白双手捧着茶杯,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边冲着老婆婆眨,一边告诉了杨剪自己此时的想法。觉得普通话不保险,他用的是英语,杨剪听了,先是诧异,接着是僵硬,总之是一脸的不自然,又大声说了几句,那老婆婆就起身缓缓走出了房间。
还真把人支走了?
李白迫不及待地履行了自己的吻,两手勾在杨剪肩上,他黏着不愿意撒开,杨剪就这样被他啃咬着脸颊,无奈地解释:“人家是去给我们弄吃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