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吃荔枝都能醉(2/2)
毕业之后倒是基本上没有联系了,杨剪只知道这人也去了协和工作,电话还是从旧手机里翻出来的,本来只想方便挂个号,谁知道会那么巧,方昭质所在的正是他们要去的科室。
上来就请人帮了这么大一忙,杨剪说,得找机会还回去。
李白心知这人最不喜欢欠人情,他只希望自己的十二万块——现在剩下十一万五左右——还够用。
毕竟他也是一样,要是让杨剪借给他钱,他都不愿。
半路他就拉着杨剪走进小巷子里的超市发,对于李白而言,与其考虑那么多,不如想想晚上做什么饭吃来得实在。
杨剪暂时还没找到住处,跟李白一块挤在那间地下室里,沙发倒是够睡,不过空地上摆张小折叠桌放个电磁炉,基本上就没地方落脚了。
做不了油烟大的,怕那味道一年半载也散不去,这几天来李白只能变着法子炖汤,再用汤水煮青菜面。
他把工作都推掉了,早早就把自己吃的药品列出清单发给方医生,收到那人“不用停”的短信,接着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有点无聊。而杨剪白天也不在家,李白第一个晚上没问出口,第二天见人从包里掏出一沓广告,他才知道怎么回事。
杨剪准备在外面租房啊,看的都是一居室,或者合租。
还真是干脆利索。
不过也对,跟他一块挤在这地下室里也太折磨了。
“选好了吗?”盛汤的时候李白忍不住问。
“还没有,”杨剪说,“准备租在平安里那边。”
“平安里?”李白装作没有仔细看租房单的样子,把碗放到杨剪面前,拿抽纸擦了擦碗沿的汤汁,大骨头、白萝卜,干货盛得太满把汤都挤出去了,“你以前上学那边。”
“嗯。”杨剪的镜片蒙了层雾,他摘下来,把锅里的葱姜都往自己碗里挑。
“准备回四中教书吗?”筷子和汤勺不免打架,李白笑了。
“现在也回不去啊,”杨剪却寻常地说,“一个人在山里窝了五年,谁会信他还能教北京高中生。”
对于其他未来的打算,他似乎不准备再说了,李白也没有再问。他相信杨剪并未生锈,也总是很坚定,这人能够找到称心的工作。而且奇怪得很,以前他最讨厌的沉默,现在横在两人之间,却能让他感到安心了。有时候他甚至惧怕提问,因为完全没把握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好比你能带上我吗,如果这次我活了下来,恢复健康,生活能够自理;又好比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朋友?旧相识?可以放心地不·戴·套打·炮的人?他们或许只是太熟了,没有亲人了,不能接受对方去死,现在才不得不被病痛捆在一起。
去过医院之后,别说打·炮了,他们甚至没有接过一个吻。
当然,李白不是白眼狼,他能感觉到杨剪的那一点喜欢,在某些闪闪发亮的时刻,浮动在笑意和体贴间,在杨剪热水一般密不透风的目光里,让他想尽量地乖,尽量地让杨剪轻松,舒服,和他一样得到被关心的感觉,但是,要杨剪不计前嫌?要杨剪对他是爱?李白还不至于那么会做大梦。
那也就没必要问出来自讨没趣了。
回医院拿结果前,李白把杨剪带上顶层,以往他在地下闷久了之后最喜欢待的地方,给人修了修发型。他有预感自己会住很长时间的院,而杨剪的头发正好太长,都开始挡眼睛了。那些发丝,乌黑的、银白的,长得这么长了就不再扎手,剪下来更是轻飘,成片落在地上,却待不住,零零散散地被风扫落。
这算是什么?一种仪式感?告别吗?收尾吗?前面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完了,山青水绿都离得很远了,他想要杨剪少点牵挂,也是让自己少点,不至于在手术室里还惦记那人额前碍事的几缕。他也喜欢黑发缠在指间的亲密。只不过用剪头发这种事来体现仪式感未免还是太好笑,李白觉得自己真是够敬业的,他又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对,自己只会干这个。
看杨剪发脚新新,立在初秋的蓝天白云下,很有些少年味儿,倒也感觉不错。杨剪似乎被盯得不自在了,低头抽烟,而李白仍旧看着他,自己也打开烟盒。
他们蹲在风口,烟灰堆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在自带的垃
圾桶底铺了浅浅一层。
“你这几天没想喝酒?”杨剪忽然问道。
“其实白天有点,”李白掸了掸烟杆,说得很诚实,“怎么了?”
“就是想起以前你吃荔枝都能醉。”杨剪目不转睛,“闲下来就想喝,是吗。”
李白愣了愣,此刻他一万分地确定,这人是在明知故问,可他却笑了,“是啊,闲下来就像喝酒,反而吃荔枝会想吐,”他掐着内眼角,笑得直摇头,“好奇怪,太怪了。”
杨剪又没了话,静静抽完那支烟,等他安静下来。
李白却把自己没抽完的半截按在他丢进桶里的烟头上,烧黑了一块,又一起灭了,他开玩笑似地说:“你陪我戒烟吧。”
而杨剪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也格外信守承诺,刚出门往医院去,就把烟盒连同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小区楼下的垃圾桶,“有害垃圾”的那一只。
于是李白也把自己的扔了进去。
很细微,他听见塑料在桶底碰撞的声响。
检查结果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也可以说是不出所料,李白肝里的确长了东西,但只是个错构瘤,直径刚过四厘米,也没有钙化,恶变几率几乎不存在,就是会疼,再长大还有可能压迫膈肌,建议手术摘除。
方昭质关系果然过硬,中午拿到结果,傍晚李白就被安排上了病房,连西院都没去,就在东院那紧俏得可怜的几个肿瘤病房之间。
双人房,邻床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也是方昭质的患者,上午刚从大腿骨上摘了个拳头大小的瘤,扩散到肺里的还清不出来,他无声躺在床上,输液管和呼吸机都连着,整个人奄奄一息,瘦得被子几乎没有凸起。
两床之间的帘子被护工拉上了,李白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也该安静,该死气沉沉,他的病太轻了,在这样的病人旁边,稍显出些许活力似乎都很残忍。
没能安静一会儿就又有护士进来,让他填了几张单子,在床前挂上写着他名字的吊牌。她走到临床查看的时候,李白听见那老人的呜咽,也看见门一开,这回是方昭质走了进来。
“后天下午我没手术,到时候你各项体征能达标的话,我们就抓紧时间把东西摘了,这两天认真休息,按护士要求吃饭,好好把身体养一养,差不多一周就能出院,”说着他半掩上房门,走到床前,白大褂里面打了条红领带,把他人也衬得精神不错,是这病房里少见的一抹鲜亮,“杨剪呢?”
“买东西去了。”
“给你买好吃的啊。”方昭质笑了一下。
其实是买电话卡,李白想,接房产中介电话把话费都给接光了。但他也冲方昭质笑:“应该是吧。”
“唉,你哥这个人,别看他话不多,有时候也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其实对人很好,也很会关心人,”方昭质咬着笔帽在那新吊牌上写了几笔,重新合上钢笔,他的口齿才再度清晰,“他在学校是那种独行侠,谁也不搭理,都是别人找他帮忙,找他玩,不找他就自得其乐。以前我还在想你谁啊拽什么拽,结果他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我不也被吓了一跳吗。”
李白点了点头,他不想聊太多有关杨剪的事,那感觉就像分享,他一点也不喜欢。
“他怎么就去山里教书了呢?”方昭质却又道,“五年,疯了!”
李白说:“我不知道。”
“你们其实不是兄弟吧?”方昭质看了眼手表,略显局促,表带和上次不同,“在学校我就听说过你。”
你不用抓紧时间查房吗?李白心想。微微眯起眼睛,他看着方昭质道:“的确不是。”
“没有血缘关系,真要说的话,就是熟人。”他又说。
“熟人?”
“朋友吧。”李白不想往自己脸上再贴更多的金,也不想暴露杨剪的性取向——别的还能说什么呢?晚上一起睡觉的朋友。其实也不一定是性取向的问题,就他一个人,把杨剪掰成同性恋?那把以前那些女孩儿放哪儿去了?
方昭质没再多问,绕到隔壁查床去了,几分钟后他和护士前后走着,推开病房白色的门。
“师兄?”
李白听见那人轻呼,蓦地回头,只见杨剪抱着一捧花儿,提着一兜子饭盒,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