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众生有归-正文后续,长阳(下)(2/2)
他站起身,对起身相送的赤真子摆一摆手,又走向了下一段道路。
……
暮色昏昏,走出敦西城外,除了神庭的神道正修,这附近还有一座庙宇十分有名。
长阳站在万应公庙前,这座老旧的小庙已经被重刷过漆、换过瓦,案几上供品满满,香烛味散出庙来,里头有几个供奉祈愿的人正在叩拜,允诺某月某日前会请人来演祭戏,希望所求如愿等等。
庙中的有应公们正一边挤挤挨挨地享用香火供品,一边讨论着马上就能再看到的戏,好一片热闹。
长阳笑了笑,转身继续踏上自己的道。
有应公们说得正热闹,其中一个忽然若有所觉,抬头正看见庙门外的背影。
来不及多想,他跟着冲了过去。
其他有应公忙叫他:“哎、哎!你干什么去?”
没有回应,他们查了一圈,外面已不见了那个白衣的身影,他们未发现不妥,只好摸不着头脑地讨论起来:
“怎么了这是?”
“谁知道呢……”
“莫名其妙的。”
“算了算了,不管他。”
“到时候他自己就回来了。”
“出不了事。”
……
晚霞瑰丽,长阳在云霞下行走,身后飘着个有应公。
长阳也不回头,含笑问道:“你怎么跟上来了?”
有应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的是您呀?”
他冲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那个一闪而逝的背影是谁,只是心忽然动了一下,闪过一个连自己都没来得及看清的念头,却让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追上去,绝不能错过。
于是他就追上来了,却不想见到了李先生。
虽然面貌已有不同,气质也略有改变,他却莫名觉得是同一个人。
确认之后,有应公眨巴着眼睛:“上次您来的时候我想跟着您,您说等我修好了。之前天地惊变的时候,我们都能一起聚集心焰,庇护一方了呢。您看我现在,算不算修好了呀?”
长阳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睛里含着笑意。
有应公却一下涨红了脸,他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所行都在这目光下被看了个明明白白。
他们的确是认真修持过一阵点灯法,不然后来遇到天地惊变,一群有应公突发奇想聚了个心焰火把时,修持不够也没法成功。但在大劫结束之后,没什么危机催逼,现在的点灯法也够用了,附近的人们又信他们,平日就供奉不少,更别提逢年过节了。只需要满足一些凡人的小小心愿,就能够得到他们的诚心叩拜与香火。这种日子过下去,他们不免就……一日日放逸了下去。
这种情况……能算修好了吗?
“你既然追了上来,想跟着就跟着吧。”长阳慢悠悠道。
有应公先是大喜,紧接着又想起来其他还在庙中的有应公们,这些年日日相处,不能不念着情分。
在被李先生看过那一眼后,他才像被泼上一盆凉水一样清醒过来,觉察到之前那段岁月简直如被迷了神智一般,沉溺在被人们供奉的自满里,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借万应公庙才得以寄身的孤魂而已。庙宇是外物,与其他有应公合举的心焰火把也是与外物共成。庙宇可毁,信众可去,同伴可散,他自己凭什么立足呢?
凭自己的心灯。可他已经多久没有认真修持点灯法了?
现在他跳出来了,怎么也得为他们问上一句。
“李先生,您看庙里的其他人……”
长阳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道要自己走。他们现在自己不觉得苦,谁能让他们往外跳?”
慈悲不是追着喂,喂是喂不出解脱来的。要他们自己知苦、自己想要修行才行。
众生常常忘苦,在苦海中捉到一节浮木时便自放纵,等到浮木破碎才追悔莫及。
有应公苦着脸琢磨,有什么办法把其他有应公们扒拉清醒。
看他那烦恼样子,长阳笑了一下。
痴最迷心,哪那么容易清醒?不过,修行之初,也不必立刻破开痴,道是一步一步走的。
“他们现在,能知苦就行了。”长阳伸手点了一点,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具残破不堪的骸骨。
有应公吓了一跳,他看着这具骸骨,不知道为啥忽然就想起来自己死的时候,心里一时酸苦非常。
好在这骸骨对李先生一礼后,很快就又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有应公心里有了猜测,嘿嘿笑了几声,也对长阳行了一礼道谢。
暮色很快就尽了,前去万应公庙的信众们都回了家,庙中只剩下诸多有应公,享用了一天的供奉后,各自心满意足地回到木像或无名牌位里休息。
片刻之后,万应公庙中忽然响起一声悲泣,呜呜咽咽道:“我死得好惨啊——”
“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呜——”
“你们算什么,我死得才算惨呢,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呜呜呜——”
“都别哭了!呜……”其中一个带着鼻腔音边哭边道,“这情况不正常!呜呜呜,我也好惨啊,怎么又遇到这种破事了……快点灯呜呜呜……”
一盏盏心灯亮起,有应公们都唬了一跳!
他们庙中央,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了一具残破不堪的骸骨!
“这这这……这咋回事啊?!”
“谁干的这缺德事?!这谁的骨头啊?”
“从哪挖出来的赶紧埋回去啊!”
死苦之骨抬起头。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它自己动了!它它它……”
“妈呀!有鬼!”
“闭嘴!咱们才是鬼。这是个什么玩意啊?!”
兵荒马乱了半晌,诸多有应公聚在一起,汇成个大火把瑟瑟发抖——他们发现这骨头上没有附着谁的鬼魂,它就是自己动的!而且他们的手段对这破烂骨头架子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虽然这骨头架子出现后只抬了一下头,盘坐在那跟打坐似的,再就一点没动过,但它待在这儿,所有有应公就都忍不住想起自己死的时候,那种惨痛、那种悲苦、那种不甘……呜呜呜……
太难受了,只有心灯点起来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点温暖……
……
“知苦是为了离苦。”长阳停住脚步,目光温和地看着前面。
在他前方的路上,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正在等待。
老人、病狼、残骨都已深知轮回当中的老病死苦,都有着欲离苦的心,便随他修行。
现在,等在那里的是胥桓。
他仍然是萧索的,满头白发像化不尽的雪。
知苦是为了离苦吗?
在大玄归道的这些年中,他跟着老病死苦走过一段,又离开了一段。他不想浸在这不尽的苦里。
可是除了老病死苦,他在这世上,竟没有归处。
梁国不是他的归处,那里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了;涂山不是他的归处,他从未在涂山居住过一日。后来他又走到了小还村。
段小苗的寿命已快要走到尽头。他卧在床上,已经起不来身,只能一点一点抿着吃胥桓带来的红糖米糕,但他还是很开心。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快乐地对胥桓说,“我们是朋友!”
可他转眼就又生出难过来:“可惜我陪不了你太久啦。”
段小苗的心智已经在这段时间里长成了十几岁的少年郎,足以他明白自己是什么情况。
“我年轻的时候太短啦,娘、陶叔叔……”他念叨着许多人的名字,段小苗面孔苍老眼睛浑浊,心却仍是干净天真的,“娘一直很辛苦,可是等我懂事的时候,我又变得这么老……要是我可以多陪陪你就好了,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胥桓动了一下嘴唇,伸手触上他的额头:“下辈子,你会在青春正好的时候青春正好,你可以驾马奔驰、登高远游,只要你心无所碍,生便无苦。”
段夏云给了他一个完整的灵魂,胥桓许给他一个生无所苦的来生。
后来这个能看出他头疼、说他难过的朋友就变成了一座墓碑。后来胥桓离开了小还村。
这里也不是他的归处。
苦是没有尽头的。胥桓像被罩在一场蒙天地如雾的大雪中。这是他找到的答案,但他希求一个在此之外的答案。
“这世上没有无底的深渊。”长阳温和地看着他。
无论多深重的苦,也有被接住的一日。
那声音像春天潺潺化开浮冰的河水。
冬天过去了。
胥桓闭了一下眼睛,走到长阳身后。河水仍冰着,但正在化开。
有应公默默退开一个地方。
这世上有轮回,也有解脱道。有不尽的苦,也有慈悲。
圆月沉到西边的天角。
夜色温柔,朝光明澈。
夜与朝之间,东方的天际出现一点明亮的白星。
丁芹、昌蒲……这世间许多灰目的众生忽然抬起头,双眼重明如星。
呼唤天神归道的天地,亦留给天神一条属于他们的道。
众生有归,天神亦有归,从此以后,岁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