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1/2)
等泥鳅儿高兴够了回过神来时,才注意到老龟身旁的白衣神明。
在梦中抽泣的小水獭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怀里,两只前爪紧紧拽着神明的袖子,把那块衣料抓得褶皱不堪,神明慢慢抚着小水獭的脊背,低垂的眉眼显得慈悯而温柔。
“这位是……”泥鳅儿不由放轻了声音,拽着老龟的手臂悄悄问道。
“这位……”老龟突然卡顿了一下,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神明。
“我名漓池。”神明的声音响起。
“这位漓池上神是神君的朋友。”老龟继续说道,“是上神救下了我。”
“神君的府邸是不是也没事了?”泥鳅儿欢欣道。
“那个啊,”老龟慢慢说道,“那个不是神君的府邸。”
“不是神君的府邸?那神君的府邸呢?”泥鳅儿问道。
“你想瞧瞧真正的淮水君府吗?”漓池忽然看着他问道。
泥鳅儿有些怯,还带着些亲近地问道:“可以吗?”
“自然。”漓池勾起嘴角,慢慢说道,“我也是为了淮水君府的库藏而来的。”
“哦……啊?!”泥鳅儿骤然瞪大了眼睛。
漓池笑了一声,袖袍一摆,带着老龟、泥鳅儿与小水獭消失不见。
等泥鳅儿再缓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到了另一段淮水河段上。泥鳅儿拉着老龟的手臂,紧张地小声道:“他、他……”
老龟拍了拍他的头,模样很是镇定。一旁的神明踏在江上,广袖流风衣摆拂浪,就像他看见神明刚出现时,眉眼冷冽地瞧着下方因贪生怒的修士们一样,但那时的神明看上去是孤高且漠然的,此时的神明却轻笑含谑,只是在逗着泥鳅儿玩而已。
老龟还记得神明之前抚着怀中小水獭时,低眉间的温柔与慈悲。
这是一位,很好的神明啊。
神明左手抱着小水獭,右手指尖捏了一个诀。大江起涌着,飞浪溅雪,一滴水珠儿迸溅出来,却没有重新落回江中。它飞落到漓池指尖,在日光下晶莹剔透。
“这就是淮水君府了。”漓池说道。
泥鳅儿抓着老龟的手臂,好奇地伸头望过去。
“藏木于林,隐水于海。汤汤大江,淮水君府可以是其中任何一滴水。”漓池手指一抬,那滴水珠便滚落入他掌心,阳光一闪,这晶莹剔透的水珠当中,似乎有一座恢弘的府邸,再一闪,又似乎不见了。
漓池手掌一翻,将水珠收了起来。
泥鳅儿紧张地拽了拽老龟:“龟爷爷,他……”他把神君的府邸收走了呀!那滴水珠,到底是不是淮水君府?
漓池垂头看着他一笑:“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淮水神君。”
长袖扶风,雾起云涌,一步之后,退散的云雾中逐渐现出竹枝的影。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中央,八卦井口沁着甘凉的水汽,一尾游龙自水汽中凝出,盘身垂首。
老龟抬头,恍惚看见了当年倚浪踏江的龙君,泥鳅儿半个身子隐在老龟身后,既是惊奇又是仰慕。
“上神这是?”孟怀问道。
漓池衣袍一拂,在井前盘膝坐下,将手中那滴水珠抛入井中:“半府库藏我已取走。此行还附带了些其他消息——在月余前,淮水下游梁隋二国交界处,有淮水君府出世。”
游龙身上猛然生出沉凝的煞气,他自是知晓,那出世的“淮水君府”绝不可能是他的府邸:“是谁利用我的名头生事?”
“神君莫急。”漓池右手在井沿的纹路上摩挲,缓缓说道,“那府邸形象真实无比,在听闻淮水君府被人围袭后,你的旧部纷纷赶来,为了护卫淮水君府,与那些修士们产生了冲突。”
游龙身上煞气愈重,沉沉威势令竹林中的风也不再摇动。
“那是个蜃妖,曾经也是神君的手下。”
小水獭忽然哼唧起来,它眼睛仍闭着,四肢挣扎摆动,像是做了噩梦。漓池停了讲述,抬起右手抚了抚小水獭的脊背。小水獭重新安静下来,前爪紧紧抱着他手臂,再次陷入了睡梦。
“他被人炼成了蛊。”漓池继续说道。他将右手重新放回井沿上,指尖描摹着井沿上的纹路。
孟怀沉默地听着,未发一语,似乎早已有了猜测。
漓池不疾不徐地往下讲述,直到讲完蜃妖消亡,水族各自离去,他右手从井沿上抬起,展臂拂袖,袖摆如流云,掀起几片地上的竹叶,落到一直安静站在侧后方的老龟脚边。
“神君所托成矣。”漓池道。
井上封印已调整好了,孟怀叹了口气,这位上神什么都没说,只是讲了个故事而已,但他听完故事后,怎么能不开口呢?
他看向老龟:“你并非我的部下,何至于根基尽毁?”
泥鳅儿心中一惊,抬头看向龟爷爷。
老龟却很平和,他在重伤之时,强行提气欲震龟甲,虽然被漓池救下,却也毁掉了修行的根基,日后修为再不可能增长,甚至有逐步后退的可能。但那一声琴音已令他看到了更高深的道,也破开到了新的修行境界,哪怕以后修为就停留在这里再无法向上,他也已经很知足了。
“神君在三千多年前,曾救过我,又授我修行法。没有昔日的神君,亦没有今日的老龟。”
“蠢笨!”孟怀不由斥了一声。
老龟却咧嘴笑起来。
一滴金红色的水珠忽然从井中飞射而出,没入老龟体内消失不见。
老龟骤然瞪大了眼睛。他感觉到已毁的根基正在重筑,那力量威势赫赫,强势地将他原本破碎不堪的根基吞噬殆尽,然后重新筑起一座更坚实、更宽厚的根基,这是……这是……一滴龙血啊!
龙血的力量在初步重筑了老龟的根基后就沉寂了下来,剩下的力量,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逐步消化。
“神君……”老龟嘴唇颤动了两下。他只是一只普通的水龟,侥幸开了灵智,靠着久长的寿命,一点一滴积累到现在,一步一步修行到了现在,但哪怕他基础夯实得再厚,又怎么比得上龙脉的根基?
“啰嗦。”孟怀不耐道。
老龟咔地一下闭嘴了,两只眼睛明亮地盯着井口上由水汽所凝聚的游龙。
漓池一笑:“此间事了,我也应当回去了。”
“上神留步,”孟怀道,“您不把他们带走吗?”
漓池挑眉:“神君不留下他们吗?”
老龟和泥鳅儿都抬头看着游龙,目光期待万分。
孟怀头疼道:“我留他们做什么?自去!自去!”
“他们可是为着神君来的,神君不管了吗?”漓池笑道。
孟怀叹了口气:“上神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若要告诉他这一趟发生了什么,只要捏个法诀将当时的场景凝做术法扔到井中就行了,漓池却偏偏与他慢悠悠地讲述,显然不是因为有与他谈话的闲心。
漓池却转而对老龟问道:“那些人的模样气息你都记下来了?”
老龟点头:“我都记着。”
“在龙血的力量消化完之前,你们便先在我那里待一阵吧。说不定之后,还有追随神君的机会。”漓池微微笑道,说罢便一拂袖。
泥鳅儿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又被云雾笼了一瞬,再看清时,已经站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他感觉到手臂上沉沉的,低头一看,小水獭不知什么时候又到了他怀里,被一股温和的神力笼着,正睡得香甜。
“龟爷爷?”泥鳅儿扭头看向旁边的老龟,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只觉得云里雾里的,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送到了这里。
“没事,这里应该是漓池上神的居所。”老龟说道,“我们先敲门进去。”
他大约看出来一点,在蜃妖的事情里有着秘密,神君大约是知道些什么,但没有说。漓池上神想要知道,便拿着他们做话头去点神君。神君瞧着虽然无奈,但却也没有不快,想必漓池上神想要问的,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只不过他们不太适合知道,所以才被送来了这里。
大概,这就是神君与朋友的相处方式了吧?
……
淮水神君并不这么觉得。
对面的神明表面瞧着温和,但那只是在他愿意如此的时候才如此,他的眼神太利,在乐意看破不说破的时候是相处起来很舒适,但当他想要知道些什么的时候……
“将蜃炼做蛊的,与造就那只食梦貘的,可是同样的势力?上神想要知晓的,就是他们吧?”孟怀说道。
“他们气息上有相同的部分。”漓池道,“十二万年前,玄清教还不是这个模样。”
“玄清教……玄清教……”孟怀前半句是叹,后半句又变成了讥,“他们也配继承这个名字?”
“十二万年前的玄清教,的确不是这个模样,但在十二万年前的那场大灾劫之后,玄清教就已经……彻底覆灭了。”孟怀缓缓道,似已陷入了回忆。
“十二万年前,天地间突然传出一声裂响,那声音比雷鸣还要震耳,比海啸还要惊心,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听见了那一声裂响,而每一个听见那声裂响的生灵,心中都生出了巨大的恐慌,好像有什么无法抵御的灾难就要降临。”
“那预感是对的。”
“那声裂响,是天柱山摧折时所产生的巨鸣。天柱山,日出之巅、地脉之源、擎天之柱……没有人想得到,天柱山也会有崩塌的一天。天柱山断裂的上半部分向西倾倒,砸断了三分之一的大地,海水呼啸狂卷,携带着断裂的天柱山与三分之一的大地,向西坠入无边虚渊。”
“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见到,在那一声裂响之后,太阳星突然熄灭了。”
“天地间灵机暴动,几乎没有修行者还能正常使出一个术法,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逃命,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命。地脉之源断裂了,大地震动不休;擎天之柱断裂了,天空动荡不宁;日出之巅断裂了,天地晦暗无光。有大能为者在天地间交手,我能够感觉得到,却看不分明。有天神陨落了,天地的悲哭被隐在暴动的灵机之中。渐渐的,连我也分不清,那些忽降的火雨、忽乱的狂风……究竟是灵机暴动所产生的劫难、大能为者交手的余波,还是天神陨落时的天地悲哭。”
“与那场大劫相比,现在这场怪异大劫,不过是石头滚入水中时溅起的些许水花而已。那场大劫之后……”井中沉默了片刻,“不知多少异种灭族、多少势力崩塌、多少传承断绝,玄清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在那场大劫刚结束的时候,大地上还有他们的身影,但在那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彻底消失了,最后连其中幸存了下来的些许人物,也一一消隐不见。”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也出现过许多个以‘玄清’为名的势力,但它们都与最初的玄清教无关,只是名字相类而已。但现在这个玄清教,却的确从上古时期的玄清教中继承了一些东西。”
大雾茫茫笼了整片竹林,孟怀的声音在雾里低徊:“古有异兽,其名为猔,红皮无毛,喜窃走兽皮毛被之。”
“现在那个所谓的‘玄清教’是万年内才出现的,他们就像猔一样,不知从何处挖出了玄清教残留的些许遗迹旧物,将玄清教的名字披到自己身上,因为这点东西,他们倒真的与上古玄清教有了联系,不过他们的行事……”孟怀厌恶地嗤了一声。
孟怀还有些东西没有说出来,但漓池也没有再问,他猜得到孟怀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内容是什么。
赤真子的祖师为了卜算那半缕来自食梦貘的气息,因损耗甚巨而闭关,现在这个玄清教的背后,有大能为者在布局。那背后之人没有重新组建一个势力,而是将早已消亡的玄清教再给拎出来,必然是为了利用这点联系来做些什么。
玄清教早已覆灭近十二万年,一切遗迹和物品本都该在时光冲刷下消失不见,但却有人能够寻到玄清教遗留的东西。或许根本不是寻到的,而是在玄清教覆灭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将他所想要的东西保存了下来,为得便是现在,能够借玄清教之名换皮。
说不定就连玄清教的彻底覆灭,都有那人的手笔。无论他们经过了怎样的抗争,玄清教的覆灭都是必然的,毕竟,在十二万年前的那场大劫中,他们所供奉的神明,就已经陨落了。
陨落、苏醒、穿越、复生……如今他最多的记忆,就是从梦中所获得的,十二万年前神明欲建地府的记忆。至于穿越前……他大概只记得,那时自己是会吃东西的。
漓池半敛着目,面上神情淡淡,心中却忽然想起了那墨袍执笔的身影……
“上神。”孟怀突然唤道。
漓池抬眼看向井中。
“在十二万年前的那场大劫之中,亲眼见证了无数比我强大的修士陨落之后,哪怕大天尊建立了神庭,我也以为此方世界将要走到尽头了。就像山顶的巨石,那山已经越来越单薄、越来越陡峭,那石头终将滚落的。就算有人推着它,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但或许,山也是可以重新建起来的。”
漓池瞧了井中一眼:“看来将要从井中脱困,让神君今日心情很好。”
孟怀听明白了这句提醒,他已经说得有些多了。
但……
“或许是因为今日。”他模模糊糊地回应了一句。
漓池没有再说别的话,又看了一眼水固井后,走出了竹林。
在神明离开之后,孟怀微微出神。
有时候多说一点,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
等漓池从竹林中出来的时候,一阵晚风拂过,吹得叶声飒飒,凉意如水。
他并没有像来时那样以术法轻易跨越万里之遥,而是如常人一般一步一步走出来。
水固镇中仍存有几个月来怪异大劫的痕迹,但镇子还在,人们还能生活,只是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厚的,叫卖茶汤的小摊子换成了烤薯。才从地神庙出来的信众带着护符,不安的神色换做了放心。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神明们在空中行走,目光看顾着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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