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22(1/2)
第十五篇
画出彩虹
洪水退去了,生活也回复了平静。
王薇薇很安份,没有採取任何行为,甚至连阿笑爸的事情都不理了,害得阿笑爸耗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只好跑去求族中最德高望重的周太公帮忙助势。
如何对待阿笑爸是一个让我头痛的问题。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利益拿全镇人的性命垫脚,说得上是杀了还嫌汙刀,但想想他中年失志,贫困潦倒已经够惨的了,况且决堤事件又没有死人,要是他出了事让阿笑妈和阿笑姐妹往后的日子怎幺办?
更重要是如果事情一旦捅穿,父亲自然晓得所发生过的事情,我不想他知道。
父亲依然沿袭以往的规律往返于市镇间,并没有什幺特别改变。
生活给每个人定下了他应该运行的轨迹,我们也习惯了这条轨迹,不能说变就变。一夜白头的练霓裳不过是小说中的人与事,现实情形并没有因我们的喜怒嗔怨作出多大变化,潮涨潮退间,晴阳升上,斜阳归去,那管人力曾号称如何胜天,充其量只改变了有限的那幺一点,能力所及的一点,眼前的那幺一点。
“都是你爸爸买给你的?”大饭桶瞪大眼睛惊呼。
“有一半是天豪买的。”我始终不习惯称天豪为哥哥,很难投入到“天上掉下个好哥哥”的感觉中。瞧,就连个称呼都难以变改,更何况是纠缠複杂的人事变迁?
“这个是最新的,香港杂誌上刚做广告!”大饭桶举着手中的模拟枪羡慕道。
这是我那位突然父爱“良心发现”的父亲以及亲情“氾滥成灾”的哥哥送的礼物,一堆又一堆的玩具,想来是补偿我童年的缺失吧?可惜我已经过了需要玩具的心理年龄,但却之不受又令他们更感对不起我,结果满房间堆满了这些高级垃圾。
“喜欢儘管拿去。”我想了想,翻到两支更大型的枪对大饭桶说“你帮我给小川,他一直喜欢收藏这些东西。”
虽说已经跟小川斩断情丝,但作为朋友交往,这点心意也是应该的。
“小川要不上这些东西了,他前两天就进城里去读书。”大饭桶瞪着大模拟枪,目露馋光。
我惊讶,怎幺没听他提过?
“学校保送他去城里体校读高中,他开始不愿去,后来改变主意的。”大饭桶一边说着,一边将玩具枪抱到手中,唯恐我反悔。
玩具的赠予可以反悔,但付出过的情感却无法追回。
周天豪的情感过于充盈,还嫌付出不够多,继续加码馈赠。
“喜欢吗?都是我亲手挑的啊!小时候我最爱这些!”他的热情几乎要将电话熔化。
我笑。小时候我最喜欢的玩具是别人手中一套佛山石湾出产的陶瓷十二生肖,微雕精緻得轻易能随风飞走,我努力用湿泥去模拟学习,但名瓷的技巧岂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扭捏出来的?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被小川笑话,一气之下从此不再接触玩具。
我和天豪的志趣并不相投。
“天豪,我很久以前就不爱玩具了。”虽然天豪或会因而不愉快,但我还是实话实说,起码比对父亲说容易得多,况且还是他要求我有心事不要瞒人的,我第一个就不瞒他。
“哦!”天豪的语气有点失望,不过他马上又萌起希望。“你喜欢什幺?漂亮衣服?精美食物?游戏机?快说来听听。”
真受他不了!
“我喜欢你,将你自己送过来好了!”话音刚落我就马上后悔。这种口无遮拦的说话平日对大饭桶他们乱扯也不觉得有什幺问题,但对着周天豪说不知道怎的却有种调情的味道,希望他别多心就好了。
“真的?我马上自动送上门来!”周天豪非但没多心,还异常开心,令我疑神疑鬼地惊心。
他是同父异母哥哥来的,不是小川,不能玩那种放任的感情游戏,更何况他明知我是什幺人!
“打开电视机,省一台。”他指示道。
电视画面上,一个白衣飘逸的英武青年正表演刀法,流水行云,挥洒自如。
这是全省青少年武术表演赛重播。
“怎样?我说得到做得到啊!感动吗?”周天豪语气透着兴奋自豪。
“你是特意挑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吧?”我忍不住拆穿他。就算我不说那句“情话”,估计他也非要逼着我开电视机不可,但起码来说我可以放心了,天豪并非小川。
“当然。”他大方地承认。“我要让你知道你有个很厉害的哥哥,以后受 了欺负就不用咽下肚去委屈。”
我手上的电话差点脱手。周天豪这人真是过份,明知我身上什幺地方最软弱就专往那位置去戳!
“小轩,你可以告诉我那天你跟妈妈说了些什幺话吗?”天豪突然正经问。
我握电话的手又变回僵硬。天豪是聪明人,他虽然听不到我和王薇薇的对话,但终究还是有疑心的。
“你妈怎样跟你说?”我小心地问。
“她说拌了几句嘴。”天豪慢慢问。“小轩,你会跟我说实话吗?”
“不就吵架嘛,难道你见我们动手打起来了?”。
真的,就只是几句话,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又有谁想到这稀落几句短兵相接的话足以令闻者变色?
天豪没说话,他不相信。
但纵然他不相信又如何?有些事情他永远不需知道,也不必知道。
父亲也不需知道,更不必知道。
王薇薇是他用全部生命去爱的人,如果他知道他曾倾尽满腔热情拥抱的爱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也曾为他付出生命的纯洁女子,他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他的下半生如何痛苦地度过?
我不要他痛苦难过,只因他快乐我才会快乐。过去了的事情就由它过去,我只在乎今天,现在,我所关爱的人。既然母亲为了父亲愿意默默承受一切,我也可以,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因为管不到,所以不去理会。
但每个人对生活与人事的看法都不同,有些人对将来充满了无限憧憬,相亲纪录高达十三次仍嫁杏无期的娇姐就是其中的表表者,她是为明天会更好而不懈地努力的织梦者。
“我打算要三百担礼饼!”娇姐将双手紧握在胸前,微仰头,眼睛中充满了陶醉的神采。说真的,三十好几的老姑娘做这个忌廉小甜甜般的可爱动作实在有点怪异。
礼饼即是结婚喜饼,每百个称一担,三百担即是三万个。
“你家里没几个亲戚,三百担礼饼派不了,还是少要一些吧,三十担够了,免得人家以为你胃口太贪。”母亲婉转地向她提议。
喜饼也称礼饼,小而扁圆,颜色金黄,莲蓉或南瓜蓉做馅料,取其甜蜜和多子之意。结婚前由男家送去女家,再由女家跟喜帖派发出去并宣布婚讯,它就是着名的“老婆饼”!(这才是名称正宗的来历,并非老婆婆吃的饼,但现在买到的老婆饼製作材料缩了水,用糯米粉和绿豆粉作馅的,也有地方用红、白绫酥作喜饼)。
“我还想向他家要一两金子做龙凤手镯呢!”娇姐听母亲说三百担礼饼太多,顿时有点失望。
我失声叫道“娇姐你终于嫁得出了?”
娇姐顿时杏眼圆瞪“小轩,连你也这样说我?”
严格来说娇姐长得不丑,甚至说得上姿色不俗,但脾气是出名的差,镇上好多户人家都跟她拌过嘴,恶名远扬,能够嫁得出还真是老天爷格外开恩。
“小轩,你拿盒月饼给周太公。”母亲为免扫了娇姐的“嫁”兴,连忙打发我出去。
“兰姐,你一定要帮我向他们说够三百担礼饼,我要大派特派,认识不认识的都派!整天咒我嫁不去做老姑婆?哼,我就要让他们看我不但嫁得去,还嫁好,嫁个有钱人!”
娇姐意志激昂,一只手紧握拳头平放胸前,头向前仰,目光坚定,如果手中再塞本小红本毛主席语录,她的造型活脱脱就是一个文革时代的红卫兵,高龄红卫兵!
礼饼虽然价值不高,但说礼饼是婚事很重要的一环,象徵男家对女方的重视程度。通常女家会派出代表向男方代表开天撒价,男家落地还钱,最后达成交易,不过三百担礼饼也太狮子开大口了点,全镇每人派三个都派不完,娇姐不嫁则已,现在一嫁惊人!
娇姐嫁给什幺有钱人呢?本地人有钱人肯定不可能的了,美国金山阿伯?香港客?台湾客?还是南洋来的拿督?
说起来我还有个素未谋脸的外公在香港呢,娇姐别是嫁了个象外公一样老的家伙才好,但这也只算不幸,如果嫁给了如周太公般老的古董才叫惨绝人伦!
“谁说的?嫁得越老越好!”周太公听到我向他八卦报料的消息后,有点不服气地说。
周太公别是有临老入花丛的打算吧?我神情古怪地瞧着他吃月饼。
太公虽老,但不难看,银白色鬍子长长的,脸容也饱满,有点活神仙般的感觉。听说他也懂武术的,还是父亲的半个师叔公,体力应该不错,但这个年纪还想找女人是不是有点为老不尊呢?
“嫁得越老,死得越早,钱越快到手!”太公用拐杖敲敲我的脑袋。
都说人老成精,果然没错!
“这个白莲蓉月饼很特别,有股香味,用什幺做的?”太公好奇地打量手中的饼块。
市面上有很多包装精美的月饼卖,但莲蓉含量很低,大半成份都是绿豆粉充数。老实说,有30%莲蓉含量已经很对得起顾客了,国家的食品标準低得离谱,15%莲蓉就可以叫莲蓉月饼,也因为这个原因,家里的月饼都是自己做的,100%纯莲蓉,无花无假。
今年的月饼却多了种花,荼蘼花。
“可能水浸过的关係,泥土特别湿润,家中那株荼蘼多半以为春天来了,又开花了,妈妈摘了些搅汁拌到莲蓉里增加香味。”我向太公解释说。
“阿兰很有慧心,阿阳没娶错老婆。”太公点头讚赏。
“太公,你手上这个饼是我亲手做的! ”我连忙邀功。人年纪越大越有点返老还童的迹像。我没有爷爷,太公某程度上给我的感觉象家里的爷爷,比较亲厚。
“你以为太公老眼昏花吗?阿兰的手艺那有这样差劲?看,鹹蛋黄都跑到饼边上去了!”太公斥责完,想了想,问“鼓打成怎样了?”
难道又举办龙舟赛?
“今年水浸过,虽然没死人,但死了些猪牛,怕有瘟疫,打算办火龙会!”太公说。
“火龙会?”大饭桶瞪大眼睛惊喜道。
他的眼睛都够大够圆的了,动不动还来瞪瞪,象金鱼眼般一望无际,没有焦点,看得人心寒。
现在大饭桶替代了小川成为我家中常客,无他的,只为那堆玩具,每次拿一件走,反正我从没摸过,他喜欢儘管拿。小川走后我的世界又变得空蕩蕩,有个朋友聊聊天也不错。
“我也要参加!”大饭桶满怀雄心壮志。
“你懂武功吗?”我打击眼前这个继嫁得去的娇姐后的新晋梦想家。
“怎幺不懂?我是高手!”他扎起马步,摆出个金鸡独立姿势,不,金牛独立贴切些。
我一伸脚,他顿时砰地跌了个四脚朝天,呼呼叫痛。
这就叫高手?真要参加的话火龙会第一个给干掉的肯定是他!
火龙会的主要表现其实是舞火龙!
龙是中国民间图腾,舞龙活动在国内很普遍,但舞火龙就比较罕有了。传说舞火龙源自香港铜锣湾的大坑村,主要是起驱除灾后病疫任用,珍珠草扎成的龙身上插满用草药製成的长寿香,沿街舞动,药烟送入千家万户。
不过现在舞火龙的意义已经不同,岭南沿海每个地方都有类似的活动,各有各特色,我们这附近的特色是借火龙搭台,乡镇间武艺比试为依归。
火龙会根本就是一场变相的武术擂台战!
每个乡镇都会派出武功最好的男丁组织成一条火龙参加,火龙舞动的同时拳脚齐飞,务求将其他火龙干掉打垮,最后采到高台上的“青”(一般是用生菜和红封包捆扎起来的现金,跟舞狮采青相似)者为胜。胜出的火龙队不但有非常丰厚的奖金奖品,而且其代表的镇也面目有光,因为这个镇拥有最优秀健壮的男儿!
之所以出现这种变异是因为民国后天下大乱,流寇与海盗经常光顾乡镇洗劫,比赛的主旨是为了刺激百姓不断增强自己的修为从而起到抵抗外敌的作用。
这种活动现在几乎停办了,我也只有小时候看过一次。停办固然有其历史因素,另一个原因却是这种运动过于火暴激烈,血肉横飞,每次举行都有受伤事件,严重的话还会出人命。
但越是野蛮狂烈的比赛更会让人血脉贲张,就如古罗马的角斗士或西班牙的斗牛。相对前两种带较重观赏性质的运动,火龙会的意义更清晰,它就是要突显阳刚的强大力量感,某程度上可是说是父系社会的遗风,强调男性力量为主宰的主题意念。
“火龙会啦!大家快準备啦!”镇中的青壮年们跃跃欲试,兴奋若狂。
决堤事件令全镇人感到沮丧和失落,认为意头不吉利,举办一场轰轰烈的运动某程度上可以令士气高涨,重拾信心。
对娇姐而言,火龙会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母亲为她说到了一百八十担礼饼,虽然跟那个不切实际的要求相差甚远,但已经是全镇出嫁女子的最高礼饼数了,堪称光宗耀祖!
“阿娇,坐下,我帮你梳髻。先练习一下,免得出嫁当天手忙脚乱。”母亲拿出香油说。
出嫁的女子都必须由她的母亲盘髻出阁,女儿是分离自身体内的一部份,要由母亲亲手送出去。娇姐自幼父母相亡,平日人缘又不太好,真正说得几句知心话的人没几个,母亲脾气好,于是娇姐将她视作半个母亲般交往,虽然她俩年龄差不了几岁。
母亲将香油涂在娇姐乌黑的长髮上,轻轻地梳,柔柔地理,细緻细心如要嫁出一个长大的女儿。
当年,谁曾为母亲盘着髮髻和披起嫁衣,走向父亲,走进另一段悲怨欢歌的人生?
浸过荼蘼花的香油透着动人的芬芳,芬芳中的娇姐出奇地温顺美丽,微低着头,脻毛微微地颤动,泛着微渺的彩虹色光,她在轻泣。
梳直的头髮密密地织成辫子,节节盘起,最终成髻,再在外面罩上髻网,完成了所有步骤,也完成了人生的一个历程,走向另一个新天地。
母亲自后面将镜子递到娇姐面前。
镜内两张脸孔,前后次递,从少女走向少妇,从曾经纯真烂漫走向成熟,从过去的如诗情怀走向静默含蓄。他日,娇姐将会接替母亲的位置,为女儿盘髻出门,镜中的脸孔次递承传。
娇姐眼中有泪,母亲也在微泣。
迢递的是岁月和面孔,不变的是那份幽幽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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