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貔第8部分阅读(1/2)
澄的眼珠瞟向勾陈,带着愤怒未熄的余焰。
“是谁说,爱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润心灵又能调剂脾性?是谁说,有个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滋味,好到一尝过就会上瘾?是谁说,有爱万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陈质问。
“怎么?小姑娘给你的爱,没让你满意?小姑娘也是头一遭爱人,你别要求太严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陈还是没得到小姑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类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么?
勾陈好奇心加倍,继续追着问。
“所以,你把小姑娘赶走了?若只是赶走一只人类,你的貔貅窝不至于变成这样吧?金貔,到底发生何事?”
“我没有感觉到你所谓的‘爱’有多欢愉,相反的,我现在全身流窜一股怒火,站在这里吹再久的冷风也压抑不了,它不只是烫,还苦、涩、酸,它究竟是什么?!我应该如何让它止息!它像要从我体内炸开!你告诉我,我怎么做?!”金貔反问勾陈。他数不清自己静伫了多久,五天?十天?一个月?为何高处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击着他的心。
它揪扯着他的腑脏。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让他好痛,痛得想要发脾气,痛得想要剖开身体,将它狠狠捉出来踩碎!
“怒火?又苦又涩又酸?像要从体内炸开?”勾陈喃喃重复,妖美红眸盯住金貔不放,从打量到猜测,再由猜测变了然,他弯眼笑了,毫不客气地噗哧出声,进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么?!”金貔见勾陈露出那种莞尔神情,更为光火。
“笑有个为情所困的男人,浑身发出好浓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灵敏的鼻竟没有闻到。”勾陈闪得很快,大退数步,避开金貔可能一拳飞来的痛殴,他飞高高,语调凉凉“你那叫嫉妒,人类称它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么,人类用它入菜调味,滋味极酸,正适合拿它比拟一个人的爱受到他人介入时所会产生的心路历程。”
“嫉妒……?”金貔皱眉。
“小姑娘心里另外有人?结果她并没有真正爱上你这只招财神兽?你被她抛弃了?所以才在丧志之际,拿你的貔貅窝泄恨?”一连数个提问,问得金貔变脸,也问出勾陈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脸窝囊,谁还会猜错?
“我不稀罕她的爱!我不需要!我也不爱她!”
“听听,像个孩子赌气在说哼,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勾陈故意装出童音,调侃金貔。
“她说她爱我!”金貔反驳勾陈那句“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云遥在坠下之前,明白说了,她是爱他的!
“既然小姑娘表白爱你,你一副惨遭遗弃的怨夫样所为何来?”应该是两情相悦,双双对对,从此幸福美满,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我不爱她。”
“你要不要照照镜子,说出那句话的你,有怎样的表情?”勾陈见多了在爱情里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这种连“爱”是什么都还不懂的神兽,他除了摇头叹息仍是只能摇头叹息。“若不爱她,她的所作所为与你何干?你该是无动于衷,她伤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会因为她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就动怒,她对你而言连个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扰,你该要很快乐呀!重新去过你一只貔貅的欢乐日子,自个儿窝在洞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担心身旁躺了另一个人,她吃饱了吗?睡得好吗?冷吗?热吗?爱不爱我?有多爱?爱多深?爱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爱,今日他勾陈踩上他的地盘,就会见到一只埋头大睡的貔貅,问他人类小姑娘的下落,说不定他还会挑眉反问谁?什么人类小姑娘?我身边有这种家伙出现过吗?
是否有将一个人放进心坎里,从言行举止上,可见一斑。
“……我明明就跟她说好,我要她爱我,而我不需要爱她,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如此明显的分野,没有模糊地带,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须贡献什么,他确实是如此认定,云遥更是遵守她的承诺,一心一意爱着他,到底是何时开始产生偏颇?口口声声说只要爱却不给爱的他,悖逆了自己说过的话?
“爱情没有办法分割开来,你太有自信了。”勾陈一改戏谑神情,改站为坐,颇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长谈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懂怎么爱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由自主想牵她的手,想抱她,想拥有她,想做些会教她开怀大笑的事?去咬财时,忍不住开始注意她缺了什么,她需要什么,再为她找些蔬果回来种。她爱吃这个吗?还是爱吃那个?被子衣裳够不够暖……”
开始留意,她偏爱吃的东西;开始察觉,盘中食物有哪些是她会默默挑走,拨到一角去堆积成小山;开始发现,她有哪些小动作,小动作又代表哪种心情——她噘嘴时,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气,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脸颊贴在他背后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腻着他撒娇……
开始,在意。
开始,放在心上。
开始,幻想往后有她同在的日子。
开始,担心她寿命较他更短的烦恼。
“爱呀。”勾陈笑吐这两字,回答金貔所有疑问。
简简单单,干净俐落。
爱呀。
想牵她的手,无论何时何地。
想抱她软绵绵的身子,嵌在怀里。
想拥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让她笑,喜欢她笑起来小脸晶亮的美丽。
爱呀。
“恭喜你懂爱了,金貔。”勾陈给他几记掌声做奖赏,“现在先别说这种小事,去把小姑娘找回来,有话好好说,有误会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抢过来,我虽然还没弄懂你和她发生什么事,不过我猜也不会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爱不爱她却又狂吃飞醋之类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记,鼓励他,谁教他勾陈专司桃花旺旺开,爱看别人身陷爱情海浮浮沉沉,喜欢情人间散发出来的甜美香息,难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赐良缘。
金貔迟疑地看着勾陈,听勾陈说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题大作。
“摸摸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边?”勾陈又问他。
“……”金貔下意识听从勾陈的引诱,右手按在胸口,勾陈笑笑挑眉。
听见了。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来。
我想要她回来我身边。
勾陈推他一把。“快去吧,人类有句蠢话叫‘后悔莫及’,别让自己有机会去印证它,到时欲哭无泪别怪我没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轻而易举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儿。
金貔的敏锐视觉,能看清远处光景,虽不至于“千里”,然而百尺之内毫无问题,山谷深约百尺,底下有些什么,他瞧得一清二楚。
渐歇雨势如薄薄针网密密交织,飘落山谷底下,那娇小身躯之上。
云遥躺在崎岖乱石之中,以极不协调的姿势仰卧其间,长发凌乱,覆住小脸,毫无动静,仿佛熟睡,让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谁会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伤。
金貔飞跃而下,每奔近一步,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金貔。
云遥的声音。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瞒你是我不好,不要赶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没有对你坦白,你可以骂我,但别不要我……
她边哭泣,边喃喃说着。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你气得把貔貅洞都弄坏了,这、这里有一块金子,给你吃,我拿上去给你吃……
吃完了,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开口说话,人都瘫软在谷里,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体力以求生机,竟然还嘀嘀咕咕说些废话——
血腥味,令神兽却步,然而天生对于血污厌恶的本能,阻挡不住金貔的脚步。
云遥身下一洼血红,混着雨水,色泽已淡,味道仍旧浓烈。
金貔……
“你闭上嘴!别再说话,我马上替你疗伤——”
愈伤法术在金貔掌心熠熠闪耀,当他将其击入她体内,金光咻地碎开,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如火花绽放,瞬间绚烂,又消失无踪。
金貔……
失去红润的唇,并没有开口,连细微蠕动都没有,他却仍听见了“声音”,她说话的声音。
死人,怎可能说话?
云遥早就断了气息,自断崖失足坠下,头部着地,脑壳破裂,已有一段时日,承受剧烈撞击的肋骨俱碎,穿透肤肉而出,血流干殆尽,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带走。
一小块金砖,滚到她脚边数十步远的地方,兀自发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听到的,不过是她离世之前,深深的眷恋,以及在生命渐逝时,折磨着她的剧烈痛楚。
好痛……她说。
浑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无法呼吸……她说。
金貔在上面,他还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说。
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快点……爬起来,云遥,爬起来爬起来……她说。
好冷。她说。
金貔。她说。
金貔万万没有想到,追寻她的气息而来,打算先向她求和——当貔貅当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再把她带回去,一石一树重新将貔貅窝给恢复还原,怎知,找到的,竟是这般的她!
金貔没有蹲下身去看得更仔细,他没有办法,他的身体拒绝上前,不知是逐渐散发出来的尸臭迫使神兽退开,或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后悔莫及”,他不进反退。
她是在剧痛之中,缓缓死去,望着遥不可及的苍穹,任凭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肤上,慢慢的,无助的,害怕的,绝望的……死去。
尚在的虚弱意识,全都缭绕在他身上,直到气绝,依旧想着他,只想着他!
她攀上遭他破坏殆尽的山势,近乎笔直的严峻石峰,别说是女人,连男人都不见得可以成功登顶,她竟不自量力,愚蠢地在大雨滂沱中,企图徒手爬上石峰,只为了——将手里小小金砖送到他手上?!
值得吗?
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粉嫩红润的俏丽脸蛋,只剩死气惨白;总勾扬起可爱笑靥的丰唇,微启着,却紫黑,淡淡血丝,残留唇角,已不复见大量鲜血从中汩出的血腥模样;她张着眼,但无神韵,睫上的湿润,分不清是雨是泪;血肉模糊的部分,他不忍卒睹。
金貔,我爱你……
请让我,回到你身边……
一辈子……
金貔一步一步再退。
痛,是她死前承受的苦楚也传递过来了吗?他不只听到她的喃喃细语,更感受到如巨浪席卷扑来的疼痛,直击而来,撞进他的胸坎,扯出碎骨般的剧痛——
是吗?是吗?!是她附跌落地的那一瞬间,如此之痛?!抑或她仰望着天,吃力举高双手,泣吟他的名字,冀望他会在那一刻来到面前,她等着,用最后生命之火,等着。
最后,等到的,依旧是一无所有的心痛,这般强烈!这般鸷猛!
连他都几乎要挨不了这样骇人的痛意,她又如何能……
金貔绞紧最痛的那方胸口,五指绞的不仅是衣料,更是肤肉,藏在它们之下的心,仿佛要碎去。
那痛,是她断裂的肋骨,穿透心脏时,遗留下的残余记忆?
还是……
金貔昏眩踉跄,头一次感觉到四肢无力,光靠两足并无法支撑住自己,身体本能变回四足神兽,只为了不难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头涌上,金貔一刻都无法再待下去。
从这样的景象,这们的疼痛,这样的无法接受,这样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离开来。
后悔莫及。
这四个字,原来沉重得教人难以驮负。
第10章(1)
荒城依旧是长年漫雪下的小城,永远难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镇那般繁荣热闹,不过近些年来,城主云汉雨偕同女婿在城乡建造中耗费泰半心力,他们开通了与邻城最近的一条便道,缩短两城往来的路程,路面钉入椎形平砖,用以防滑及便行马车,便道上端架起廊顶——这是非常庞大且费时的工程,每一砖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叠上的——承载风雪,积雪崩坍堵塞便道的伤害,城主女婿提出挡雪墙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铲雪工作,日后若再遇连日大雪,城民可举家由便道先往邻城暂住,即便城民不愿离家,畅行的便道也能运输食粮。
曾经是遇雪即封的简陋便道,终于不再不堪一击。
以往赖以维生的雪绵织物,一样是荒城特产,经过便道输送,为荒城赚进财富,虽不至于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两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获的冰鳕,往昔运输不便,新鲜渔获难以保存,如此美味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来,尝过冰鳕滑细肉质,单单撒些盐,清蒸、干烤便清甜可口,但那毕竟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开始大量向他们下订冰鳕渔获,要让其他城镇吃到生长于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渔种。
雪绵织物、雪绵奶制品、冰鳕,成为荒城三大宝。
约莫六年前,神兽貔貅现身荒城的事迹,迄今仍让其余各城欣羡不已,都说荒城的平安顺遂,定是神兽带来的庇佑,不只外城人这么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却因为坚强而不以为苦。
城内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庙参拜,香火鼎盛。
云夫人抱着足岁外孙,慈爱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儿逗弄他。娃儿头上戴着虎型软帽,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虎,双颊被冻得通红,尚未长齐的牙,咬着外婆手上熊状木雕,发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云夫人学他说话的腔调,与之对话,逗得娃儿咯咯直笑。
云夫人眉目温柔宁静,含笑望着小娃娃,娃儿玩累了,大打呵欠,揉揉眼,云夫人轻拍其背,哼着童调,哄得娃儿三两下工夫就睡了,她轻手蹑足将娃儿摆进小床,身后突地一阵微风,她以为是风,正欲转身掩窗,却见金貔站在她身后——
“神兽大人?您……您来了?真是许久不见……”云夫人忙不迭福身行礼,她往他周遭瞧,想寻六年未见的女儿踪影,确定他身后并未藏着调皮爱玩想吓人的云遥,乍然之喜缓缓敛去。“遥儿……没同您一块回来吗?”
“……”金貔面容淡淡,不作声。
“遥儿没有在您身旁,是吗?”云夫人喟然叹息,甫萌生的期待新芽,颓然死去。不待金貔回话,她眼眶微微红了。
“六年了,做爹娘的,多多少少心里有底,遥儿若在,定会怕我们担心,依她的性子,及您待她的纵容,不可能六年毫无音讯,我就悄悄在猜……是不是遥儿遇上了什么事,使她无法顾及双亲……我夫君还斥责我胡思乱想,别尽往坏处钻。可我如何安心?北海当年回来,形销骨立,整个人好似疯狂失志,他跪着跟我们说,他将遥儿弄丢了,他找不着她,只在山里寻到一只鞋……又说,遥儿与您的误会,遥儿的伤心欲绝,以及遥儿心心念念全是您的名字,她失踪那日,应该也是去找您……我们在心里祈求着,她找到您了,您与她误会尽释,两人过着平安快乐的日子……我一直是如此说服自己相信,然则您今日来……独自一人来,教我最后一丝希冀也断了……”
不愿咒女儿死,于是众人绝口不提任何不祥字眼,佯装女儿平平安安,随着金貔去了。当年目送女儿离开,总以为要不了多久,她便会再回家来探望双亲及姐姐,哪知几年没消没息,连云霓成亲亦失落于最疼爱的小妹无法前来观礼。隔年,去霞也嫁了,云遥仿佛人间蒸发,他们又无法找起。
偏偏北海痛哭失声的一席话,教人听闻得胆战心惊,云遥多固执,光看她爹便明白,一旦她决心去做的事,十条雪犬来拉也阻止不了她,他们都知道云遥往哪儿,除了寻找金貔,不做第二处可想。
每一年,都盼着女儿与金黄耀眼的神兽二度回到荒城来,不为求财求宝贵,只求亲眼见女儿安好。
每一年,只等到了失望。
而今,终于盼到了神兽再来,云遥呢?
“她失足跌入山谷,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死去。”金貔用着与他此时神情相仿的淡淡口吻,陈述六年前那一景。
这短短几字,彻底摧毁掉一个盼女归来的母亲,拧碎了她的心。
但云夫人比金貔想象得更为坚强,她虽掉着泪,默默饮泣半晌后仍能忍痛再问“……何时之事?”
“我忘记了。”金貔坦诚回答。光阴对他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他没有一日一日细数,只记得……好似不久前才发生,对,不久前,否则他不会对孤伶伶躺在石堆之间,支离破碎的她,仍旧记忆深刻,只消闭上眼,她的模样便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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