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1/2)
十(1)
周叔的腿伤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已经完全康复。他又开始每天的晨练,结束后就带着毕福忙忙碌碌地巡视一遍周家在同里的生意情况,闲时就一头钻进他的书房,找寻着只属于他的乐趣。
看着周叔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习性,我心里暗暗祈祷着,但愿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周家的天空需要一片灿烂的阳光。
毕福在一天外出归来时,神神秘秘地站在后园里的九曲桥边,与正在水香榭边喂食金鱼的我遥遥相对。
只见他欲走却停,踯躅不前,抓耳挠腮地转着圈,好像一时下不了决心是否要与我搭话。
一见他这副样子,我心里便来了气。
因为与他有过那么一段前史,我与他的接触变得更需要光明磊落,省得给别人落一个话柄。但毕福却总是搞不大清,一副诡秘的样子,难怪那天晚上周汝佳趁机滋事,要是传到周叔耳里,岂不又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
所以,我干脆扯开嗓子喊住了他。
“毕福,有什么事吗?别那么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让人瞧着心里别扭。”
毕福被我这么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快步穿过九曲桥,向水香榭走来。
“太太,是这样的,本来这件事应该向老爷禀告,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先与您通个气再说。”
“什么事呀,有那么复杂吗?生意上的事我可不懂。”
“不是生意上的事情,是关于少爷。”
看来我错怪毕福了,他这么郑重其事地来找我,一定是汝佳出了问题,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汝佳又惹什么麻烦了吗?”
“前几天我核对了茶馆的账目,发现少爷陆续取走了一大笔钱,茶馆虽然生意不错,但已经入不敷出了,我只好擅自挪用了其它生意上的款子来接济茶馆的运转。”
毕福的话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汝佳在账房领的月钱已经是全家最高的,他一个人何以有那么大的开销呢?
“毕福啊,你做对了,这事先不要禀告老爷,等我查清后再说。”
“是,太太,我明白了。”
“哦,对了,以后少爷要是再来取钱,就说必须经过老爷签字。”
我对转身欲离开的毕福,又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
毕福走后,我一直呆坐在池塘边,想着周汝佳那天对我说过的话,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不知他究竟在暗地里想干什么,难道他的不幸婚姻真的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唉!早知如此,我又何苦做这个有苦说不出的媒人呢?
没过几天,在周家饭桌上,周汝佳一反常态,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父亲,他要引荐一位做丝绸生意的法国人,考虑把周家生产的丝绸出口到法国。
最近这一阶段,由于外国货大量充斥丝绸市场,周家的丝绸销量一直不太好,周叔正苦于找不到出路。所以,周汝佳的这个消息让他的父亲有点将信将疑,但也不敢怠慢,抓不住机会是经商人的大忌。
于是,第二天,周汝佳就把他在法国认识的朋友带回了周家。
这是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纯正法国人,名叫罗伯特。虽是外国人,却能说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语,看来这是一个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的法国人。
自从周汝佳回国以后,一直与这个罗伯特保持着书信联系。罗伯特这次是来中国旅游的,顺便考察一下是否在中国有商机可寻。周汝佳闻听,便写信给上海的胡巍,把他暂时安排在胡巍的寓所里,胡巍自然不敢怠慢,热情款待。
这次罗伯特专程从上海赶来同里,一是受周汝佳之邀来看看老朋友和他的家乡,二是经周汝佳的劝荐,想考察一下与周家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寒暄过后,宾主入座。几番言谈下来,凭着经商几十年的老道经验,周叔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进行商业往来的法国人,只是还必须带他去参观一下周家的染织作坊和生产能力,才可以讨论下一步的合作可能。
不过,这已经使周叔大为满意了。
听着他与罗伯特之间的爽朗笑谈,和眉宇间透出的勃发英气,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胸有成竹的周家老爷,脸上不由得显露出欣慰的笑意。
周叔竭力盛邀罗伯特在周家小住几日,让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机会互相沟通。
也正巧,这位罗伯特来到同里后,一路上对水乡的建筑及人文环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样双方一拍即合,罗伯特便在周家住了下来。
这次的引荐,周汝佳当然是功不可没,他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在为周家着想,虽然还没有做成生意,但已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让周叔对儿子的态度明显有了好转,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老爷的好心情感染着周家每一个人,连周汝佳也少了很多脾气,一扫结婚以后所有的抱怨,脸上总挂着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
所以,罗伯特成了一颗福星,他的到来,给周家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
周家所有的下人们,尤其是那些丫环,把罗伯特当成了一个和蔼的怪物,总喜欢跟在他后面指手画脚,“咯咯”地笑个不停。老眼昏花的荣妈却说“这是一个不会吃人的怪物,你们可不要去伤害他。”逗得一边的我也止不住地掩口窃笑。
罗伯特非常友善,对于下人的指指点点,他总是抱以微笑,好像这个人生来就没有烦恼。而对于周家的建筑及明清家具,罗伯特赞不绝口,手中的相机在他的唏嘘声中不停地“咔嚓、咔嚓”地闪动着。
尤其徜徉在小巧精致、清淡雅宜的周家后园里,他更是领悟到了中国江南古典园林的精髓,一直摇头晃脑地啧啧称奇。每当此时,周叔的脸上便会显露出一种非同一般的自豪感。
“周老爷,我在上海时,曾听您的表妹提起过周家有一对神奇的椅子,是吗?”
罗伯特的提问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一愣。
这个蓉芳,总改不了到处炫耀吹嘘的毛病。
“啊,是这样的,这对龙凤椅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外人是见不得的,否则会惹祸上身。”
周汝佳及时把话接了过去,好像在替他父亲解围。
罗伯特那金色的眉毛往上一挑,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哦,既然是这样,那我可不想在中国遭殃了。”惹得所有人又都笑了起来。
这天晚饭时,周汝佳心血来潮,不知是否想讨好罗伯特,把他的宝贝留声机搁到了客厅里,居然放起了琵琶曲“龙凤呈祥”的唱片。顿时,铮铮的弦音绕梁回转,源源不绝。
一边的周叔稍微一怔,便也没再吭声。
正在一起用餐的罗伯特却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大喊了一声“妙极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哇!我这次真的在你们周家享受到了博古精深的中国文化,美妙之极!”说着,他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表示着他内心由衷的赞美。
“呵呵,罗伯特先生可真是个中国通,怎么还会鉴赏中国传统的民族音乐呢?”周叔显然对罗伯特的中国文化功底大为钦佩。
“我是受我父母的影响,他们年轻时就来过中国,一直对中国文化深有研究,要不我们家也不会做起东方的丝绸生意,更不会认识汝佳这位中国朋友了。”
罗伯特边说边用手使劲拍着旁边周汝佳的肩膀,周汝佳则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看样子他们之间的友谊的确不浅。
“哦,原来是这样。”周叔闻听了罗伯特的解释,也不住地点着头表示理解。
“周老爷,您可真是个福气之人啊,不仅拥有这么一大座园林住宅,身边还有一位如此美貌的太太相陪,可羡啊!”罗伯特边说边热情地端详起一边正襟危坐的我来。
“哪里哪里,这都得感谢祖上积德,让我周玉成有今天的福气。”
周叔嘴上谦虚着,神态里对罗伯特的赞誉表现出一副志得意满的豪情。
一边的周汝佳却放下了筷子,收敛起笑容,目光直直地向我扫射过来,脸色显得有点不太好看。
饭桌上的其他人都并未觉察,我也低下了头权作不知。
“周太太,在我法国的家里有一幅仕女画,画的是一个中国古代的女子在弹奏琵琶。我想冒昧地请问一下,您会弹吗?中国的女孩子是不是都会这种乐器?”
罗伯特的提问使我有点惊讶,他怎么连琵琶都晓得呢?我也不得不与周叔一样,对这个外国人开始刮目相看了。
“先生,大凡江南的女孩子都会一点,我也只是受家母影响略知皮毛而已。”
周叔却对我的回答微感意外。
“叶子,你也会弹琵琶?!”
他的眉毛像罗伯特一样高挑起来。
“小时候母亲教过一些,恐怕现在早已生疏了。”
这时,荣妈正亲自端着一盆她的拿手菜“四喜丸子”上桌,听见我们的谈话,她又开始热心肠地插起话来。
“老爷可别上当啊,我们太太弹的琵琶可好呢!老婆子差点以为是……”
荣妈自知失言,像个老顽童一样伸了下舌头,把后面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罗伯特听荣妈这么一说,变得更加兴奋了。
“那太好了,不知周太太能否赏脸弹奏一曲?”
“是啊,想不到小妈还有如此绝活,可就更给我们周家添彩了,小妈你说呢?”周汝佳也在一边随声附和着,可真猜不透他的用意何在。
我不由得抬眼,正好与周汝佳的目光对在一起,发现他正在嬉皮笑脸地望着我。同时,我觉得桌下有什么东西伸了过来,蹭着我的小腿。
真要命!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居然趁大家高兴,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调戏我,他怎么一点都没有遗传上他父亲磊落的品格呢?我对周汝佳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雕虫小技不但不会让我生气和难堪,反而更加觉得他幼稚可笑。
“汝佳,不用多说,这不是件难事,等哪天大家去花园赏景,我一定会助兴一曲。”
“好!周太太爽快得很!中国可真是地美、物美、人更美!来,为我们即将进行的愉快合作干杯!”
于是,在座的人都一起举起了杯,看似其乐融融。
过了几天,罗伯特打算启程离开同里,临行的前一晚,正好遇上中国传统的中秋节。
于是,当沉静润美的满月像一个大大的银盘低低地悬挂在池塘边的时候,毕福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支起了圆桌,摆上了一年一度的传统食品─月饼。
这是毕福从街上排队买回的刚出炉的苏式月饼。那扑鼻而来的鲜肉月饼被烘焙得香气四溢,那皮酥馅多的甜馅月饼,吃在嘴里甜而不腻,软糯溢香。
开心好奇的罗伯特经不住美食的诱惑,居然一连吞了五个,直憋得他差点没喘过气来,惹得荣妈止不住地给他拍心揉背,嘴里直喊着“慢点!慢点!老婆子的一份会留给你的。”
周叔在一边看着这个可爱的外国人,也忍不住一个劲地呵呵直乐。
只有我,在这个月圆团聚之日,凝望着玉盘一样的满月,托腮静思。
我想起了死去的母亲。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是在母亲的病榻前与她一起度过的。天堂里的母亲,是否知道她的女儿一年以后,会奇迹般地呆在同里镇上一所她一无所知的陌生大宅里欢度中秋呢?
“叶子啊,想什么呢?还不趁这良宵美景之际,给大家弹一曲琵琶?”周叔笑眯眯地对着正在沉思的我说道。
“对对对!周太太,今天应该露一手给大家助助兴了,要不然我会遗憾而归的。”
“好吧,我去准备一下就来。”收拾起自己的悠悠情愁,我便起身站了起来。
“毕福啊,到琴房里给太太拿琵琶去。”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阻止了正欲起身的毕福,独自一人离开了。
此时的我,一瞬间注入了一股特别的激情,因为我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大胆主意!
我匆匆地赶回卧房中,打开一只盛满我所有用品的紫檀雕荷花木联三橱,翻箱倒柜地从我所有的衣裳里找出了一套我很久未穿、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缎紫裙衫。
那是母亲前年开春时特别为我缝制的,针针线线都凝聚着母亲的一片慈母心,尤其在胸口和裙子的下摆处,各绣了一朵白色嫩黄心的小兰花,煞是好看。母亲说女孩子穿紫衣会变得更加温柔体贴,而我却觉得这套衣裳太珍贵了,所以一直舍不得穿它。
展开细细一看,领口与袖口的样式虽然与那幅画上的有些不同,可颜色却一模一样。
我赶紧把它换到自己身上,同时没忘记给自己也梳理了一个平时不太常梳的舞凤髻。
揽镜自照,除了领子低一些,袖口短一些之外,与书房里那幅画像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我想,在人月两团圆的中秋节,以这种方式纪念母亲,应该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同时,我也非常迫切地想试探一下,当我弹起那首二太太生前常弹的“龙凤呈祥”,周叔会有怎样的反应,他是否会把我当成过去的二太太而更加宠爱呢?而且,二太太与我母亲之间到底有什么神秘的关联呢?
我决定孤注一掷,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
此时,我有一种预感,二太太的神秘面纱即将揭开!
随后,我把翻乱的衣物重又收拾妥帖,手里却摸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拿出一看,原来是毕伯交给我的母亲的遗物,一只珍贵的龙凤金玉手镯。
我思忖了一下,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套在了手腕上。定睛一看,齐肘的袖口下一只漂亮玲珑的手镯,非常和谐。
我不由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然后,我兴冲冲地再次走入后园,沿着假山穿过池塘的另一边,绕到那间我曾去过的琴房。那只被我不小心摔在地上的断弦琵琶早已被人续上了丝弦。我仔细地调整好四相十二品的各个音位,试弹一下,音色纯正,便抱着琵琶,一路踌躇满志地来到了水香榭。
水香榭前仍然欢声笑语,不知罗伯特又做了什么可爱的傻事让周叔笑得如此畅怀?直到他的眼梢里瞥过一个穿着紫衣、怀抱琵琶的女子时,他的笑容便凝固在了月色之中。
所有人都止住了笑,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我一下成了这个中秋节里的惟一主角。
我并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只是沉着地坐在毕福早给我预备好的椅子上,端正了一下竖抱琵琶的坐姿,右手打了两遍轮指,便开始弹奏起“龙凤呈祥”。
随着我左手到位的按指与推拉、右手灵活的轮指与弹挑,一串串错落有致的弦音从琵琶下部的共鸣箱里源源不断地奔泻而出,时而清丽激越,时而淳厚低沉,时而像涓涓的山涧小溪,时而又如奔腾不止的大河湍流,把“龙凤呈祥”里蕴含的细腻与粗犷演绎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龙凤交欢的喜庆与祥和。
我仿佛变成了当年的母亲,痴痴地怀抱着她心爱的乌木琵琶,在崇拜仰慕的眼神中,弹奏着属于她的音乐,缅怀着她年轻时候的梦想,而当时年少的我却浑然不知。
当最后一个有力的堂音仍袅袅不绝地缭绕在纯美的夜色中时,我才徐徐地从自己的琴声中舒缓过来,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把这首母亲教我的曲子演绎得如此酣畅,全身不禁已是香汗涔涔。
我轻轻地把琵琶搁在了一边,却惊异地看见了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仍然定定地注视着我,好像一个个假人一般呆坐不动。
“好「眉耍甭薏厥紫鹊谝桓龉钠鹆苏疲粕宕嘞炝痢?/p>
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拍起手来。
“我今天可是一饱耳福了!周太太如此一个温婉佳丽,还能演绎出瑰丽的民族音乐,实在是难得啊!”
对于罗伯特文绉绉的赞叹,我不禁在得意之余多了一份腼腆。
“先生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完美。”
一旁的周汝佳也很是一怔,原以为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让我骑虎难下,没想到我居然能把一首“龙凤呈祥”如此完美地演绎出来,使他大感意外。
“小妈,佩服、佩服,真想不到你还有一手琵琶绝活,能和当年的二娘媲美,不,父亲,小妈就是二娘!”
他的表情满是诧异和不理解,似乎根本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的结论更是令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而我却对他不屑一顾地瞟了一眼。浅薄!荒唐!我怎么可能是二太太呢?但他的结论至少说明一点,我的模仿成功了!
我把目光移向周叔,却发现他仍旧怔怔地坐着发呆,面无表情,苍白如纸。
这时,所有人与我一样,也都把目光转移到了周叔身上。
“老爷!您怎么啦?别吓着老婆子!”荣妈奇怪地晃了晃他的肩膀,而他却仍然木木地没有反应,好像全身失去了知觉,又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里痴痴呆呆!
这下大家可全都慌了神,水香榭前一片慌乱!
尤其是我,原以为周叔听了琵琶曲后会欣喜若狂,会更加激起对我的爱恋,就像对他的二太太一样,谁知他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我突然意识到,二太太一定就是我母亲,我就是周叔的亲生女儿!周叔一定是被这个可怕的现实吓着了!
我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拼命地摇晃着。
“周叔!周叔!您醒醒─”
悲凉的喊声划破金色的满月,变成了中秋节最后一个惊人的休止音符。
十一(1)
埋藏在我心里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却为自己愚蠢的自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因为,当我换上那套紫色裙衫,怀抱琵琶,盈盈地出现在如梦如幻的夜色阑珊之际,周玉成以为死去的二太太重又复活;而当我演奏完那首“龙凤呈祥”之后,周玉成方才如梦初醒。
他明白了,十八年前的二太太虽然离开了他,却并未离开人间,她神秘地活了过来,而且还在苏州城里嫁了人,生了女儿,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延续在了女儿身上,而她的女儿正在他面前演绎着十八年前的她!
由于过度兴奋,招致突发脑溢血,周玉成倒下了,他的左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又一次卧在床上重病不起。
我的懊悔与自责可想而知!
我知道,是我一手造成了这个悲剧的发生。
如果我不与周汝佳较劲,不答应罗伯特的请求,周叔便不会知晓我会弹琵琶;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多的突发奇想,周叔也不可能中风瘫在床上。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必然呢?
我只是与周叔一样明白了一个事实当年的周家二太太并没有溺水而死,因为有“龙凤呈祥”的琵琶曲可以作证,有那只戴在我手上的金玉镯可以作证,那是落玉阁里的“玉牡丹”惟一一件最心爱的首饰。
被郎中捡回一条性命的周玉成,躺在床上整天不停地用含混不清的话语向我叙述着二太太“玉牡丹”的故事,永不倦怠。
像龙凤椅的离奇故事一样,我和母亲在十八年前后奇怪地嫁给了同一个男人,虽然各有各的不同,可产生的爱情却同样地真挚。
只是,这还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故事,因为周玉成的确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是让我最为感到万幸的事实!
十八年前,“玉牡丹”奇迹般地从青楼走进了周家大院,成了同里镇上有名的周家二太太。周玉成只与二太太在龙凤椅上有过一次并不成功的鱼水之欢,“玉牡丹”便放弃了周玉成的爱情,不辞而别,神秘地溺死在同里湖里,周玉成只在湖边找到了她的一双绣花鞋和她写给他的一封遗书。
信中写明了“玉牡丹”决定自尽的决心,却并没有道清她为何投湖的原因,只是说她来生再报答他的恩情,仅此而已。
深爱着“玉牡丹”的周玉成,从此以后便一直怀念着他的二太太十八个春秋,直到在雨中的小巷中遇到了我,才使他重新获得了一种对爱的渴求,那份蕴藏在心底的销蚀剥落的爱情也重新找到了一片新的绿洲,最终嫁接成如今这一段匪夷所思的离奇姻缘。
对于这样的谜底,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不敢再奢求母亲死而复活的真实历程,我怕自己在无意中会伤害更多的人,就像伤害了周家父子一样。我只能用我毕生的真情来完成母亲未了的心愿,报答周玉成把母亲救出苦海的恩情,让他的后半生永远笼罩在“玉牡丹”的爱情光环中。
我想,天堂里的母亲会对她的女儿抱以衷心的微笑。
周玉成瘫痪以后,周家的许多事务,诸如谈合作、决定投资等大事,不得不由周汝佳出面处理,尤其是上海的公司,以前周玉成还可以遥控指挥,现在单靠胡巍一个人自然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不久以后,周汝佳仍然返回了上海,同时与罗伯特见面洽谈下一步的合作事宜。
周玉成虽然不太放心儿子的办事能力,却也无可奈何。而周汝佳看起来倒是信心十足,大有与他父亲一比高下的决心。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欣慰着周汝佳的变化。也许父亲的瘫痪让他觉醒,自己是周家惟一应该挑起重担的男人。
周汝佳与艳艳之事一直悬而未决,我心里虽然牵挂着,却也不便再多过问,汝佳因为这桩婚事一直对我心存怨恨。而且,这次解开了我的身世之谜,周汝佳更是对我侧目相望,自小他的心里就对父亲娶一个青楼女子耿耿于怀,更何况我忽然成了二太太的亲生女儿呢?
不过我想他这次返回上海,与艳艳之事或许出现转机也未为可知。
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呆在周叔身边悉心照料,让他最大限度地恢复得好一些,减轻自己心里对他的负疚。
周叔整天躺在床上,免不了心情郁闷烦躁。
每当此时,我总会弹奏琵琶给他解闷,尽可能让他放松心情。可听着听着,他的枕边就会潮湿一片,无尽的烦躁顷刻之间化为柔弱的悲情。我惊异地望着他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却不知怎样去抚平他心底的创伤!
而且,他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我经常被他的这种眼神搞得不知所措。我只能尽量地对他保持着微笑,让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他最亲的亲人。
可是,我发现自己做得越好,周叔的脾气反而越大。
我暗自思忖,他会不会又想念龙凤椅了?
于是,我赶紧吩咐毕福把汝佳房里的椅子搬了过来。
没想到,周叔看见龙凤椅后,情绪变得更加激动。
“叶……叶子,我……我……我对不起你!”他的表情很痛苦,让我一下心酸得直想掉泪。
“周叔,何出此言呢?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放心吧,有我在呢!”我抓紧他的手,传递着我的信心和力量。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就像我颤抖的一颗心。
“不……不……我们……我们再也不能享受……龙凤椅的乐趣了!”说完,他摇晃着能动弹的右手,泪水顺着他的眼角不停地涌出。
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除了安慰,还有更好的办法抚慰一个男人受损的自尊吗?
“不要那么想,周叔,你会好的,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开心地生活,我们永远都不分离,难道你忘了吗,我还要为你生孩子呢!”看着周叔痛苦的眼泪,我的心止不住地一阵阵抽搐,但是我还必须强装笑颜,把自己的泪水咽进肚里。
周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我又重新让毕福把龙凤椅搬了回去,我受不了周叔痛苦的眼神,况且激动的情绪也无益于他的康复。
这一天,蓉芳和艳艳忽然从上海赶来,使我颇感意外。
母女俩先来看了周叔,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语,还陪掉了几滴眼泪。
周叔则面无表情地对她们挥了挥手,然后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我赶紧把她们带了出来。
一路边走边想,蓉芳这次来大概又有什么麻烦事等着我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我问起艳艳与汝佳的关系时,艳艳又哭成了一个小泪人。
“怎么,汝佳还是对你不好吗?”
“岂止是不好,夫妻俩从不呆在一间房,整天和罗伯特早出晚归的,我看啊,八成汝佳外面是有人了!”蓉芳在一旁气愤地说道。
“蓉芳,没有影的事可不能胡说,他们也许在忙正经事。”
“可是,我连和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这哪像夫妻嘛!表舅妈!求您得帮帮忙劝劝汝佳,他最听您的话了,我已经怀孕了,他可不能背着我在外面胡搞。”
艳艳委屈地嘟着鲜红的嘴,跺着脚撒娇似的直摇晃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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