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头金 2(1/2)
狗头金
刘旦走了,日子又恢复如常。
没有人再提起刘旦,仿佛刘旦从来就没有在这里待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老福叔依旧完成淘金的最后一道工序——筛沙。老福叔累了,蹲在在沙堆上吸烟,也没人去接过他的簸箕,任由老福叔歇够了,再去完成筛沙的工作。
人们发现,自从老黄不在了,老福叔的精气神明显不如从前了。老黄在时,老福叔一口气干上半天也不累;现在不行了,干上半晌,老福叔就气喘着去“吧嗒”那袋烟,还不停地捶腰,一边捶一边咳,样子老态得很。
老福叔吸烟时,大树、小树和老蔫也不急,他们依旧把从溪水里挖出的沙子,一筐筐水淋淋地倒在老福叔的脚边。大树一边倒,一边说:老福叔,累了你就多歇会儿,咱不差那一会儿。
老福叔不答,只是咳。
老福叔又做梦了,又梦见老黄和生前一样,在咬他的裤腿。它拉扯着把他引着往前走,最后就来到那片长着两棵树的沙滩,然后放开老福叔,在那棵树下用爪子扒,就叼出那块狗头金……
老福叔梦到这儿就醒了,他一边抹泪,一边在心里说:老黄是可怜俺呢。
他不能不想起老黄。想起有老黄的日子,老福叔的泪就更加汹涌地流了。
过了一会儿,老福叔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掰着手指头一算,从老黄离去到现在,他已经做过三次同样的梦了。他猛一激灵地打了个哆嗦,再也睡不着了。他爬起来吸烟,烟袋锅子里的烟火明灭了大半宿。
第二天一早,大树、小树和老蔫都看到了蹲在窝棚前的老福叔。老福叔没有开工做活儿的意思,仨人就围拢过去。
老福叔终于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说了声:咱们该换地方了。
老福叔的话就是命令,说走就走,没人去问为什么。以前他们淘金也是经常换来换去的,总在寻找金沙比较旺的地方。老福叔淘了几十年金了,他说啥是啥。
众人分头收拾东西,背上家伙随老福叔走了。
他们顺着溪水的流向而行,一直往前。日上三竿时,眼前的溪水变窄了,溪旁到处裸露着拳头大小的石头。顺着溪水又拐过一道弯,两棵树长在溪边。
老福叔怔住了,这里的情景竟和梦里别无二致,他浑身上下的汗毛孔都张开了。他疑惑自己是不是又到了梦里,就低下头,前后左右地看,并不见老黄。他的心一阵阵紧缩起来。他立在那儿,恍恍怔怔的,另外三个人也都停下脚望他。
老福叔慢慢地说:就是这儿了。
三个人放下肩扛手提的家伙什儿,忙着搭窝棚去了。
老福叔一步步往前挪着,分明感到老黄仍叼着他的裤腿,引他来到树下。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和梦里一样,他蹲下去,伸出手去刨,去扒;唯一不同的是,梦里是老黄这么扒着。老福叔扒掉两块石头,又刨出了一堆沙,这和梦里如出一辙。终于,他的手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老福叔的心又是那么一缩,每一个汗毛孔都炸开了。他用力去抠那硬物,双手捧出来时竟真的是块狗头金!足有两个拳头那么大。
他抚去狗头金上的沙,狗头金真实地呈现在眼前,黄灿灿地刺人眼睛。他一把抱住自己的头,嚎叫了一声:你这狗哇,是可怜俺啊。老福叔的鼻涕、眼泪瞬时流了下来。
三个人听见老福叔的惊呼,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跑了过来。他们看见老福叔的同时,也看到了地上的那块狗头金。他们惊得张大了嘴巴,半晌,不知谁狂喊了一声:狗头金——
三个人一起扑过来,他们把狗头金捧在手里,这个看了那个看,眼睛都直了。
老福叔回过神来,抹掉了脸上的泪和鼻涕,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过狗头金,趔趄着向山坡上走去。最后他走到一棵树下,靠着树坐了,仿佛狗头金重得已经耗尽了他五十多年的气力。
几个人呆愣了一会儿,大树赶紧冲小树和老蔫说:还不快给老福叔搭窝棚。
众人一起动手,围着老福叔还有那棵树搭了个窝棚。一边的老福叔痴痴呆呆地,不停地用手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块狗头金。窝棚很快搭完了,此时的老福叔连同那块狗头金都在窝棚里。三个人站在窝棚口,齐齐地望着老福叔。老福叔直到这时才清醒过来,他冲几个人说:还搭窝棚干啥?明天咱们就回了。
老福叔的一句话,让几个一下子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这时,他们才明白,他们挖到了狗头金,发财了!他们谁也想象不出,一块狗头金能换回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小树抖着声音问:老福叔,咱真的发财了?
老福叔答:发财了。
老蔫问:能换好多银子吧?
老福叔答:好多好多,得用担子担。
这还了得!三个人拍着大腿,在山坡上翻跟头、打把式地乐。
老福叔坐在窝棚里,靠着窝棚里那棵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面前的狗头金。此时,老福叔的眼睛变得很亮。
夜晚的时候,大树和小树,还有老蔫挤在一个窝棚里。突然而至的惊喜耗尽了人的力气。他们躺在那儿,透过窝棚的缝隙,望着天外的星光,一边听着蝉鸣虫叫,一边想着各自的心事。
大树想:这下妥了,回去就和华子结婚,再买两条打鱼的船。豆腐房再扩大些,人手不够就雇两个人,以后就可以过上有钱人的日子了。小树有了自己那份钱,看上大金沟的哪家闺女,娶过来就是了,再盖上两间房子,红红火火,那是啥日子?!
老蔫也在想,这回有了钱,自己想去哪家窑子就去哪家,看谁敢小瞧他。那个长着一双丹凤眼、小酒窝的窑姐儿开价最高,每次去,她都不正眼瞧他。这回就去找她,扎扎实实地把她拿下。然后盖个房子,再开一家买卖,到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咋玩儿就咋玩儿,谁让老子有的是钱!
老蔫想着,就开始盼天亮了。天一亮,他就可以收拾家什回大金沟了。再走上十天半月的,就可以过上人间天堂的日子了。越想越兴奋,老蔫的睡意一点也没有了。
老福叔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虽然狗头金是老福叔挖到的,但淘金人的规矩是——见面有一份。对这一点,他们都不担心。
小树睁着眼睛,目光发亮,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树先冷静下来,他拍了一下弟弟的头说: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一提起赶路,几个人就更睡不着了。
天快亮时,他们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可翻了个身,又醒了。醒过来时,天都大亮了。他们惊呼一声,爬起来,却见老福叔的窝棚仍没动静。他们小心地走过去,立在老福叔的窝棚前,小声地喊:老福叔,老福叔——
里面没有人答。他们走进去,见老福叔仍靠着树,手里托着那块狗头金。他们还以为老福叔仍在睡着。
大树就说:老福叔,天光大亮了,咱们赶路吧。
老福叔还是一动不动。
小树忍不住去拉老福叔,“扑通”一声,老福叔一下子就倒了。
人们这才发现,老福叔已经死了。人早就硬了。
老蔫
剩下的三个人上路了。他们走的不是来时的路,来时他们顺着溪水一路走过来的,要是顺着原路返回,怕碰到同样淘金的人。这会儿还没有到撤伙的季节,时间正是八月份,山里的雨水很多,正是淘金的旺季。这时候他们出山,那些淘金人肯定会起疑心——不是发财了,就是劫了别人的金。若是那样的话,他们怕是走不出山了。每年都会有上百人散落在山里淘金,每年也都会发生几起遭劫的事——一伙人,乱棍把另一伙打散或打死,劫了金沙逃出山去。没人知道,前面还会发生什么。
三个人只能绕开那些淘金人,在林子里走。没有路,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杂草和树,有时还会迷路。他们并不敢往深处走,走一阵,就要寻找那条流向山外的溪水,要是没了溪水,他们也许真的会迷路。
老蔫背着狗头金。狗头金用衣服裹了,被系在老蔫的胸前,这样一来,狗头金似乎长在了老蔫的身上。背狗头金,是老蔫主动提出来的。
狗头金是大树从老福叔手里掰下来的。老福叔僵硬的手指仍狠狠地抠着狗头金。从老福叔手里掰下狗头金,大树是费了一番力气的。第一次他竟没掰下来。大树惊奇地看着老福叔和他手里的那块狗头金。老福叔的脸上仍挂着微笑,看来老福叔走时并不痛苦,甚至应该说是很幸福。看到老福叔的样子,大树都不忍心去掰老福叔手里的狗头金了。
后来,大树给老福叔跪下了。他冲老福叔磕了三个响头,此时的大树已满脸是泪。大树说:老福叔,你放心,虽然你不在了,这金子还是有你一份。等换了银子,我会给婶子送去。
说完,又磕了三个响头。
大树狠了狠心,伸出手去掰老福叔手里的狗头金。这一次,他把狗头金拿到了手里。后来,他们把老福叔埋在了挖出狗头金的树下,他们只能这么做了。想把老福叔带出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走出山外,至少得翻山越岭地走上个十天半月,别说还要背上个死人,就是空手走出去也会让他们费上一把子力气。况且这个季节也放不住尸体,没等走出去,早就腐烂了。淘金人要在山里有个好歹,只能路死路埋。
三个人在老福叔的坟前站了一会儿,最后大树冲小树和老蔫说:给老福叔磕个头吧。
说完,三个人都跪下了,齐齐地冲老福叔的坟磕了三个响头。
大树临走时冲老福叔说:老福叔,金子是你找到的,你一定会让我们带出山的。等我们日子过好了,逢年过节会给你烧钱,让你在阴间可着劲儿地花。
大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就和大家上路了。
此时,大树掮着那杆火枪走在前面,老蔫背着狗头金居中,小树断后。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在林子里走了一气。天黑的时候,他们停在一片林子里休息。
一连串的变故,让几个人都觉得眼前的一切极不真实。此时,他们走上了出山的路,但仍是恍恍惚惚的。
老蔫把狗头金解下来,打开,捧在眼前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后伸出舌头去舔,就像狗得到一块骨头,兴奋而又满足。老蔫的视线仿佛粘在了狗头金上。
大树沉默着,他仍沉浸在失去老福叔的悲伤中。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老福叔咋就死了呢?他不明白老福叔为什么会死。要是没有狗头金,老福叔也许还不会死,老福叔肯定是高兴死的。以前听老辈人讲过,乐也能乐死人的。
老蔫抱着狗头金,冲大树说:大树,这金子当真要分给老福叔一份?
大树不看老蔫,望着林子上空的星光说:这金子是老福叔用命换来的,没有老福叔就没这金子,不但给他一份,还要多给一些。老福叔不在了,他们一家老小还得活呀。
老蔫就舔舔嘴,他发现狗头金是甜的。以前他做梦也没梦见过这么大块金子,此刻,他把金子捧在手里,用舌头拼命舔着。半晌,老蔫道:俺看呀,不给老福叔那一份也没啥,就说金子是咱仨找到的。咱们不说,谁也不知道金子是老福叔找到的。
大树叹口气,眯了眼,眼前的星光就被挤成了一条线,他说:做人要讲良心,别忘了,是老福叔带着咱们吃上淘金这碗饭的。这么多年,老福叔可没亏过咱们。
老蔫又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睡觉时,小树解下腰上缠着的绳子,把自己的脚和老蔫的手系在了一起。
老蔫就说:小树,你费这事干啥,我还能跑咋的?
小树说:人心隔肚皮,谁知你想的是啥。要是我抱着狗头金,你也会这么做。
老蔫又说:你和大树可是亲兄弟,我应该防着你们才是。
小树用脚踹了老蔫一下道:少说屁话,我哥可不是那种人。他要是的话,早就一枪把你崩了。
老蔫看了一眼抱着枪,倚着树的大树。大树似乎已经睡着了。
老蔫睡不着,他一点儿也不困。他搂着狗头金,这么搂一会儿,那么搂一会儿,怎么搂都觉得不踏实。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日他娘狗头金,这就是狗头金啊。老福叔咋就死了呢,日怪,咋就死了呢。看来老福叔是没福消受狗头金啊。现在狗头金就在俺怀里,它离俺也最近,这就是命!大树还要把这金子分一份给老福叔,剩下的俺几个再平分。老蔫用指头在狗头金上比画着,要是整个狗头金都是自己的多好啊,那样想咋折腾就咋折腾,那日子多美呀!老蔫仿佛已经过上了那种日子,他咧着嘴,笑了一遍又一遍。
一只蚊子狠命地咬了老蔫一口,老蔫醒了,狗头金还在。他望一眼大树,又望一眼和自己绑在一起的小树,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中——怀里的狗头金属于自己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这么一想,老蔫就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望着天空中的点点星光,突然,他想到了跑。带走狗头金,它就真正属于自己了。他想到这儿,心里一阵狂跳,一个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跑吧,老蔫。你只要跑了,这金子就是你的了。
另一个声音接着也响了起来:要是让大树和小树抓住,你就死定了,他们一定会按照淘金人的规矩来惩罚你。
两种声音让他冷静下来,他这么想想,又那么想想,一时不知跑还是不跑。他望一眼大树,又瞅一眼小树,冷不丁地又想起眼前的俩人是亲兄弟,万一哥儿俩起了歹心把他弄死……他们现在没动手,是想让他背金子,等背上几天快出去了,再下手也不晚。大树说的那些话,谁知道是真是假。这么想着,老蔫的汗就下来了。看来只能跑了,不跑怕是命都得给了兄弟俩。
小树冷不丁就醒了,这时天还没有亮。他发现脚旁睡着老蔫的地方是空的。他一惊,出了一身的汗。看看系在自己脚上的绳子还在,可老蔫的那一头却齐斩斩地断开了。老蔫跑了!这是小树的第一个念头。他扯开嗓子,破锣似的冲大树喊:哥,老蔫跑了。
大树醒了,看着只剩下小树和自己的林子,呆定了片刻。刚开始,他有些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料定老蔫跑不远,有时间找到他。他仔细地把小树看了,也把那根绳子看了。他真想抽小树一个耳光,想了想又忍住了。出发时,他曾跟小树交代过,让他看着点儿老蔫,小树就别出心裁地把自己和老蔫拴在了一起。没想到,还是让老蔫跑了。
天光放亮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老蔫的踪迹。深山老林里,没人来也没人走,人走过去总会踩倒草,碰折一些枝叶,也就留下了一路的痕迹。
大树和小树满怀信心地顺着痕迹追了过去。刚开始老蔫是想往深山里跑的,跑了一程,他又折了回来。顺着山势走,山下有着那条溪水,老蔫怕迷路。大树和小树一路走着,渐渐地心里就平静下来。从老蔫踩踏过的痕迹看,老蔫离他们并不远,也许就在前面一两里路的距离。
小树随在大树的身后,一遍遍骂着老蔫,恨不能杀了老蔫。他呼哧带喘地、不断地催着大树:哥,快点儿,抓住那狗日的,俺就剐了他。
大树走在前面,心里却并不急,仿佛老蔫并未离开他们,就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背着狗头金,汗流浃背的样子。他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上老蔫,他还会冲着老蔫道:老蔫,你走得也不快呀。
他顺着老蔫留下的踪迹一路走着,这时他想起了老黄,还有刘旦。刘旦是活着,还是死了?然后,他又想到了老福叔。对于老福叔的死,他感到震惊,人咋就死了呢?他看到老福叔死去的样子,心里就一剜一剜地疼。老福叔是抱着狗头金走的,走时还带着一个发财的梦。掩埋老福叔的瞬间,他就想到了命,这就是老福叔的命——可以受穷,却不能发财。这条命一头系着狗头金,一头连着老福叔。有了这头,就没了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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