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河乐声第一人（1/2）

黄栌树，红叶酣，一丛又一丛，溪边林间，一树又一树。

凉秋风吹，沙沙落叶声。细小丹朱在阳光下摇荡陨落，少许凄怆几丝微疼。

又一季栌叶红，又一次红颜尽褪，栌红又一载，人多又一岁。

蜿蜒曲折穿过林间小陌，积起掉落下来未褪尽颜色栌叶，人走在陌上履着凋落，足践一段段光阴碎片，或许，落叶里摒匿太多往事与陬隅，人生迟速不同故事，皆属于自我成长足迹。

瞻望黄栌林，“叠翠烟罗寻旧梦。”索恒说道。

黄栌树夏季花梗呈粉红色羽毛状，在枝端形成似云似雾景观，陟遐望去，宛如万缕罗纱缭绕树间，又称烟树，就有到夏赏紫烟，入秋观红叶一说。（注1）

“十七兄博学于文，十五受教。”少年艾刀言谢。

天空被树木高大枝条割成一缕缕蓝绸，斑驳光点散射下，随着树叶曳动，一开一闭着诡异的眼。绝断尘世的水池边，四株女桑树不言不语，哲人似的立着。枝干上黑皮皴裂，枝桠横邪不一，青苔长丝纠绕盈溢。少年艾刀行走树下，摧曳青苔不息，清理枝桠。

青苔问红叶，何物是夕阳。

不远处二间隤圮（tui pi）石舍小户，在时光里被磨损圮泐（le）不堪，察见不出何时营造。（注2）

艾沃张望此一地隅，三五列萧树恢密，扬手指着石舍说道：“记得分明，入岛最早二人，常羲氏初一，高阳氏初二栖居地，如今已弃。”

送秋去，秋去人间无路，红叶连天寻幽无前期。

少年十五艾刀，观望索恒拨开石舍茅屋前茨草，行揖礼，走行与留滞的每一步，带起每一次忧郁与怅惆，孤单身，寂寥影，屹立在先代前人石舍前。

秋风袅袅吹栌林，只在他乡何处人。

索恒挥手让艾刀与艾沃蒐裒（sou pou），手击着石舍傍一人高青板石说道：“初十兄，山河乐声第一人，世间不二无双道，此刻记可是你所靳镂，虽未留款留名，字迹锲刻应是初十兄刀迹。”（注3）

庳辁座具飘飞，艾沃手抚青板石说道：“改风代水又数年，十七好眼界，是我当年感怀而勒。周天日月，不外万物表象，此乃有形之道，不是无形之道，我道，操瑶琴，理阴阳分参商，动四方，声吭万里。”

索恒敛眉一笑，颔首说道：“十七明了，小象有形，大象无形，初十之道藏于山河天地之间，无所不在，又一无所见，是音律。”

“然。”艾沃指了指少年后脊木琴，少年艾刀解下双编麻缕绳索，将伶伦式样木琴交传与艾沃。

七根琴弦上启承露，经岳山、龙龈，转向琴底一对雁足，象征星空中北斗七星。见他横琴于膝勾指拨最外一道琴弦，徵音势如江涛叠浪，荡突索恒身躯飞出一丈，尚好地上落叶与苔藓绵密无穷，身手不痛。

琴声醇厚，润如珠，泠如泉，时如松涛鸣壑，时如空谷传响，抑扬之间，了无一丝杂音。少年十五取出竹箫，乐音变出了两般音调，一如无韵之雷，一如穿云之霆，一个以江河为丝竹灵动猛锐，一个得钧天之乐愤然冲霄，两调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音律是宇宙造化之一，可以用来正天地、调阴阳。索恒鼻窍已经流出血迹，黄栌林木中陌径隘狭而幽险，他人且止且行，睽（kui）离老少两人二十余丈遥远，才定下心、沉下意，抑制胸口气血鼓动。

索恒不通乐理，不识曲谱，听闻它人演奏器乐，激情明理遣斥红尘枯燥，陶情冶性冲荡人生无味。也知曾有人用琴瑟乐器，萧笛磬鼓作本命祼器，用音声乐理入道修炼蕴元。音声乐理的方术蕴技走颠倒六欲，勾引七情的数路，让听者煎心衔泪。

一老一少的琴萧声在逆境中奋起，不屈不挠，合奏已让几行北雁吞声，一片西山失色。

两人音律法则坦荡锋芒，温良潜藏，当万物做岛上那道崇壁，乐声堪比斧钺，万物屠伤。

氏族联盟时代，轩辕氏姬芒令伶伦作为音律，伶伦以阮俞山之阴，嶰（jie）谷所生薄厚均匀中间通透的竹管为律本。用不同长短植竹空窍，竹管内竹衣封住露孔，在天气转冷之时葬接天地之气的山凹，只留一孔口以地表平齐。待到来岁，随温风始至气候转燠，厚地之下聚气始涌。

某天某时辰，聚地气最大者竹管率先涌喷，气冲竹衣，一声嗡响。其长三寸九分，伶伦定为黄钟之声，吹四舍少用三分损益（三分损一），次制其它十二竹管，制十二乐律。（注4）

乐者，德之华。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

最先入岛的初一甘旳、初二石慎故地住居，抗不住老少二人琴萧器乐，轰一声，本已倾颓石舍，彻底倒垮。

止住操琴奏萧，少年艾刀在残垣断壁间来回，两步为一蓦，扶起东处崩去西方，颜面苦孜孜，回首问艾沃：“虎伥灾祸从天至，房舍坍破无望绸缪，初一、初二若知，梦里横曳倒摧我二人岂可推辞，初十可知绸缪本物之方术蕴技？”

老者艾沃听闻少年一定要携彼连坐，簸转眼目抚了颌下白须，说道：“十五莫挚人手强上舟津，昨朝岂晓今朝死，今日不知来日事。甚么梦中肠腹萦牵，定不恕宥，君子不言鬼怪神力，你不开眼必定不会圮坏崩陷，初一、初二寻你，寻我无功。”

顿了顿又言：“绸缪本物，是有一道诵咒与箓凭结合妙则，只是此间天地有纪纲，挟势行凶横，蕴元之力无法全数释放，妨碍原始要終大则施展，全灰土。”

二十丈之外的索恒，行到两人面前嘻笑盈腮，故作半个揖礼，说道：“山河乐声第一人，世间不二无双道，拆垣除壁霸道无争。”

堪比城墉的厚颜面，也经不起云云夸口，老的一个加转闷，少的一个无奈愁。

原本艾沃与艾刀今日无甚事，带新人索恒游山戏水走一遭去。在栌木林深处，桑落池水畔，瞻仰前代高人故居。没来由，乐声摧残茅屋石舍。闲丢去，老尊长立身所在。

乱慥慥一堆地基旧址，逃不开灾，避不了难，唯恐怵悼拾不得粗坌坌几根废柴。落不得席卷椽举，谁想有如许一劫。

丛林尽去金纰（pi）玉，谁识落叶也是秋。（注5）

索恒躬身弯腰拾起一片叶，迎光照观察纹理脉络，说道：“户牖宜竹雨声，独亭宜松风声，几案宜洗砚声，床寝宜书声。明月宜琴声，冬雪宜火声，早春宜瑟声，仲秋宜萧声，午夜宜砧声。收割岛宜石上声。”

“壮哉！十七。” 艾沃称誉说道。

“彩！”少年艾刀伸出右手竖立拇指，立擘唱彩。

“初十兄，十五弟谬誉也，不知此前合奏之曲何名，让素练起风霜, 戾苍鹰侧目。” 索恒手推庳辁座具行走问。

由着新入岛第十七人索恒推行，艾沃说道：“琴曲名：屠伤操，洞萧曲名：险韵曲，琴操由《宣夜经》感悟得来，箫曲与十五合创，日后我出山来济了苍生，却卷白云闲去。千岁收割岛上罡风，是万古声名响处。”

屠伤操，万物屠伤；险韵曲，险僻成诗。（注6）

白茅细荻（di）间蝶也飞来，又趁凉风双去。（注7）

索恒视线流连蝶戏时舞说道：“上天廓然无穷，言天者有四家，一曰盖天，二曰穹天，三曰浑天，四曰宣夜。盖天最早所多离失，宣夜绝无师承，惟浑天、穹天近得其情，初十兄观《宣夜经》解由妙发觉屠伤操，意想不到世间佚矢宣夜，先绝之说在此岛上。”

目光随蝶在细荻疏影间簸飞，艾沃说道：“十七博学，知宣夜之说无师承，不知进岛人皆与宣夜之学关联，岛外宣夜说虽承袭断路，可学知依旧散布各类研述中。“

“暑官翨（chi）氏胥捉你至岛，揣其因缘督子《革象新册》旁通宣夜。宣夜论及上天之载，修行云烟影里让人品见根柢（di），始觉形骸为桎梏，方知情识是戈矛。惜我侪触类宣夜引而伸之，反受大道谴谪，不知惟折磨乃见真我。遇传宣夜，吁是幸，或不幸矣。”

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幸与不幸，是双足左右二支，缺废哪一支，皆行走不尽人生长途逵路。天欲祸人与天欲福人，并不在掌控中。